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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第2页)

他本来躺下了,但又想起了陌生人给他看的文件,重新坐起来,拧亮台灯,用毯子盖过头,双手抱着膝盖,一动不动地盯着毛毯的纹路。照片里的尸体已经没有脸了,幸好复印件是黑白的,那些撕裂的肉和碎骨看上去是一团乱糟糟的黑影。尸体可以是任何人,但从衣服和钱包看来,肯定就是汉斯。他的手又开始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愤怒。莱纳攥紧了床单,强迫自己回想小时候家具作坊楼上的厨房,那里既明亮又温暖,有糖浆和牛油的甜蜜气味。餐桌上有汉斯的木头玩具和吃了一半的甜杏果酱。父亲在楼下切割木板,手锯的声音富有规律,莱纳闭上眼睛,让呼吸重新平稳下来。

然而那个自称安德烈的陌生人可信吗?文件可以伪造,人经常说谎,也许汉斯还活着,被英国人囚禁了起来,但他们没理由要花费精力这么做。莱纳不认为自己值得任何人花时间。

他掀开毯子,仰躺着,看着天花板,转而琢磨安德烈。这人给他的感觉无从形容,不像莱纳认识的任何一个人,第一眼看上去就值得信任,但又隐隐令人不安,笑起来的时候尤其,好像安德烈早在莱纳出生之前就认识他,而且知道许多个和莱纳密切相关的笑话,但是打定主意不说出来。莱纳思忖着这个陌生人从哪里来,他的德语太流利,不像外国人,但也没有好到能确凿地说就是本地人。也许是南部某处来的,奥地利边境附近的某一个无名村镇。他为什么会和英国人混在一起?汉斯又为什么和他混在一起?

莱纳没有这些问题的答案。他翻了个身,蜷缩起来,在客厅的钟敲响午夜之前就睡着了,忘记熄灭台灯。

他尝试实践安德烈给的建议,“彻底忘记这件事”。然而“这件事”盘踞在脑海里,像条蟒蛇,吞食别的思绪,膨胀得越来越大,直至占满了他清醒着的每一个小时。汉斯在德意志邮政的同事不再张贴寻人启事,甚至不愿意谈论汉斯这个人,也躲着莱纳,似乎已经猜出了汉斯的下场。和安德烈见面之后的一个星期里,莱纳不管走到哪里都觉得有人在看自己,甚至留意到同一个穿风衣的男人总在上下班路上出没,他没有明目张胆地跟踪莱纳,但很明显不是个友善的路人。莱纳无法确定到底是斯塔西真的在盯梢,还是自己已经疯了。

有一次他差点忍不住跑进“麻雀”咖啡店去找安德烈。从使馆下班之后他骑着自行车去了柏林西北面的法国占领区,停在咖啡店的前一个路口。坐在电线杆旁边的报童上下打量他,右手搭在绑着皮带的木箱子上,估量这个瘦弱的年轻人有没有钱买一包高卢牌香烟,很快断定莱纳不是潜在顾客,移开了目光。

就是在这个时候,莱纳又看见了穿风衣的男人,那人戴着灰色毛线帽,很可能因为头不剩多少了。察觉到莱纳的目光,那个人走开了,沿着街道往前,快到一栋布满弹孔的废弃房子的时候拐进小巷里。

莱纳骑着车走了,飞快掠过“麻雀”咖啡店。落地玻璃窗的反光让他看不清楚里面有什么人,这一瞬间的走神害他差点撞上一个提着篮子的老妇,莱纳大声道歉,用力蹬踩踏板,转过街角,向东边逃去。

他没有打电话,觉得还不是时候,至于什么时候才合适,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安德烈给他留了一扇关着的门,虽然关着,但是没上锁,他得亲自去打开。他有多想弄明白哥哥身上生了什么,就有多害怕门后面藏着的未明危险。越衡量得失,莱纳就越气恼安德烈给他留了选择权。

公寓里安静得可怕,甚至能听清楚挂钟走动的声音。莱纳把沾着肉汁的餐盘放进水槽里,双手扶着水槽边缘,透过灰蒙蒙的窗户看对面布满黑色水渍的砖墙,过了差不多五分钟,他大步走出厨房,抓起外套,出门了,骑着车在暮色中前往西柏林。他选了跨过英国占领区边界之后看见的第一个电话亭,把自行车丢在地上,关上门,从口袋里掏出零钱,几个硬币从手指之间滑落,叮叮当当掉到地上,他弯腰把它们捡起来,塞进电话投币孔里,拨了联邦邮政的号码,很容易找,就写在号码簿第一页。

可是突如其来的勇气也消失得很快,莱纳用力握紧听筒,听着对面问了三次“有什么可以帮你吗?要转接哪里?”,没有说话,砰地挂上电话,多余的零钱叮叮当当掉落,他连看都没有看,推开门,扶起自行车,沿着来时的路回去了。

第六章

刚才我说莱纳挂断电话的时候,你感到失望吗?心里有没有冒出一点轻蔑的苗头?你在想,“可怜的胆小鬼,这么简单的事都做不到”。可是我们都经历过那个东德男孩所经历的一切,犹豫不决,恐惧,怀疑,困惑。每个人都是从同一扇门跨进来的,你,我,安德烈,刚开始都这样。

这也是最令人兴奋的部分,对一个情报官来说。我们喜欢故事的开头,我们看着这个新来的目标,这只带有斑纹的蛋,猜它孵化之后的样子。有时候你得到一条蛇,有时候是聪明的猎鹰,有时候只是一只可有可无的鹌鹑罢了。

安德烈没有奢望得到猎鹰,他可能只想要一个汉斯沃格尔的替代品,活着的,而且更容易操纵。莱纳在母亲和长兄的影子里长大,他习惯被推着走。汉斯是一个有效的受力点,只要安德烈一直施加压力,不难把莱纳推到他想要的地方去。

因此安德烈不明白为什么整整八天过去了,莱纳还是杳无音讯。也许他把小麻雀放得太远了,以至于莱纳没有折返的勇气。又或者汉斯作为一个哥哥,在莱纳心里终究没有“不惹麻烦”来得重要。这多少有些尴尬,安德烈在电报里向霍恩斯比吹嘘的聪慧计谋,连第一步都没有走出去。

这一个多星期里,安德烈总共见了两个潜在的线人,都是通过他在东德警察局认识的人搭上的,一个是在斯塔西第十司工作的秘书,五十二岁了,是那种穿着款式古旧的碎花上衣、佩戴珍珠耳环的年长女士,非常不引人注目,是理想的耳目,可惜她接触到的文件只有无聊至极的行政乱麻,充满了预算案、申请表和不同部门之间心胸狭窄的斗嘴记录。第二个候选人是卖地毯的,每三个月往来一次柏林和伊斯坦布尔,和土耳其情报人员十分熟络,多年来贿赂海关的结果。然而安德烈看不出他能在柏林挥什么作用,只能把地毯商人转介给伊斯坦布尔情报站。

他需要地下线缆分布图。这些电缆就在他每天走过的街道下面,承载着莫斯科和红军东柏林司令部的秘密,像条奔流不息的地下河,离他这么近,但就是没办法舀到哪怕一勺水。霍恩斯比昨天深夜飞抵柏林,直接坐车到弗伦街那栋红砖建筑,和中情局柏林行动处的人开会,安德烈并没有受到邀请,不过第二天一早被霍恩斯比带到古伦森林“散步”,行动处处长对柏林市内两个地点很感兴趣,一个在勃兰登堡门附近,一个在火车站附近,他想知道要是在这两个地方“建造一些东西”而又“不引人注意”,是不是不切实际。安德烈回答当然是的,思忖着伦敦和华盛顿到底是彻底绝望了还是疯了,竟然打算在市中心开挖隧道。

两人在一个路边小摊买了香肠当午餐,乘车返回奥林匹克体育馆。就在汽车到最后一个街口的时候,安德烈瞥见了路边的一辆自行车,以及站在自行车旁边的人,他不由得倒抽了一口气,坐直了。霍恩斯比当然留意到了,转过头来,循着安德烈的视线看去,扫视着行人道,询问下属是什么让他如此惊讶。

“不,没什么。认错人了,还以为看见了美国大使馆的科尔先生,你记得他吗?新年酒会喝醉之后吐在苏联贸易代表身上的那个。”

“可能再过十年才能忘记。但科尔不是半年前就回国了吗?”

“对,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会看错。我在这里下车就可以了,想去买包烟。”

车在路边停下,离体育馆门口的岗哨还有五六十米,离自行车不到二十米。安德烈下来了,转身走向不远处的杂货店,买了火柴和香烟,假装挑选货架上的巧克力,借助一个玻璃糖罐观察霍恩斯比的车,直到它开出视线范围,才走出商店,径直走向自行车和自行车的主人。

莱纳看见了他,露出羞怯的笑容,似乎想挥手,但可能被安德烈的脸色吓到了,收回去,用指甲来回刮擦自行车把手。情报官大步走近,手按在年轻人的肩胛骨中间,像押送犯人一样把他赶离奥林匹克体育馆。两人快步穿过马路,安德烈带着莱纳往人最多的地方钻,尽量躲避可能存在的监视,一边回忆附近有哪个安全地点,可以暂时安置小麻雀。

“我们去哪里?”莱纳问。

“我家。”安德烈简短地回答,在余下的路程里都没有再说话。

他就住在夏洛滕堡,奥林匹克体育馆步行十分钟的地方,一排呆板公寓的其中一间,其他尚未结婚的六处雇员大多数也都住在同一栋楼里。安德烈让莱纳把单车锁在两条街开外,绕了一个大圈,确认没有尾巴,才把麻烦制造者带到楼上。

“你不记得我和你说过什么了吗?”安德烈压低声音质问,锁上门,拉紧窗帘,拧开收音机,随便选了一个频道,把音量调到最大,如果斯塔西装了窃听器,现在就会被热烈的美国流行曲震聋耳朵,“不要来找我,用我教你的方法打电话。”

“我觉得电话不太安全。”

“站在大街上等我就比较安全了?”

“我想有人在跟踪我。”莱纳的声音很低,几乎被收音机盖过,“我只是想告诉你这件事,我不知道还能找什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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