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他们找到这里来,”莱纳坚持,“先往我头上开一枪,不要让他们把我带回去了,在牢房里面我甚至不能吊死自己”
“莱纳。”
“你必须答应我。”
“我答应。”安德烈轻轻把他推开,看着莱纳的眼睛,“当我说斯塔西不会找到我们,我不是仅仅在安慰你。现在他们所有注意力都放在公路和港口上,催促他们的小猎狗在西柏林四处嗅来嗅去。他们连想都不会想到我们就在这么近的地方,这就是人的心理。再过七天,我们就能离开这里了。”
莱纳深吸一口气,把手放到安德烈的掌心里,点点头。牧羊人抬手摸了摸他的脸,颧骨处有一块硬币大小的瘀青,已经快要消退了。莱纳看起来消瘦而苍白,眼眶凹陷,带着两抹去不掉的阴影。安德烈凑过去吻了吻他的嘴唇,“你看起来像幽灵。”
“谢谢你,你看上去也一样。”
安德烈贴着莱纳的嘴唇笑起来,用力握了一下他的手。过了几秒,莱纳也笑了起来,躺回地板上,看着逐渐变黑的窗户。十点了,徘徊不去的夏季日光终于彻底熄灭。安德烈站起来,检查了贴在玻璃上的胶带,拿出火柴,准备点上蜡烛。
走廊上传来了脚步声。
安德烈飞快地吹灭了刚刚点着的蜡烛,两步跨到门边,背紧贴着墙壁。莱纳摸索着拿起放在毯子下面的木棍,侧耳倾听外面的声音。没有玻璃杯翻倒的声音,来客不知怎的没碰到拉在门口的钓线。靴子踩在陈旧干燥的木板上,嘎吱作响,脚步声在卧室门口停住,咳嗽声,被灰尘呛到了。
“你们在吗?是我。”君特的声音传来。
莱纳松了一口气,放下棍子,站起来。安德烈重新点亮了蜡烛,高个子斯塔西雇员走了进来,脸上布满汗水,在昏暗的光线里看起来像涂了一层肮脏的油脂。他冲安德烈和莱纳打了个手势,嗓音因为紧张而颤:“我们必须走了,来吧。”
“现在?离出日还有整整一个星期”
“现在,快。就是今晚,今晚半夜关闭边境乌布利希真的要建起一堵墙。”最后一个句子几乎是挤出来的,君特不自在地活动了一下脖子,摆脱一双不存在的手。
“你是怎么听说的?”安德烈问,把帽子按到头上。三个人冲下楼梯,不再顾虑脚步声是否会引起注意。
“我妻子在读书俱乐部的密友,她丈夫是工人阶级战斗队[5]队员,三十分钟前被调去布置铁丝网。”
车停在路边。大灯和引擎都开着,伯恩斯坦太太和孩子们坐在后排,隔着车窗都能看出她面无血色。安德烈和君特把皮箱搬开,掀起行李厢的夹层,让莱纳钻进去,再把箱子放回原处。君特回到驾驶座,安德烈坐在旁边,摊开地图,放在大腿上。蓝色小汽车掉了个头,冲出被公寓包围的内院,开往最近的东西边界。
这是个周六夜晚,还在路上的就只有刚从酒吧里出来的年轻人和夜班工人。来往东西柏林的公共交通已经被切断了,零零星星的人围着地铁站口和巴士站牌,质问手足无措的司机和售票员,最后被戴着袖章的人驱散。
君特开得很快,刹车和转弯也很粗暴。安德烈时不时低声说话,告诉他在哪个路口拐弯。现前方的路被铁丝网拦住的时候,两个人都出咒骂。他们被迫一直往西南移动,怀抱着能找到一个缺口的希望。莱纳蜷缩在漆黑一片的行李厢里,用手掌护着头,一边仔细听车里模模糊糊传来的对话,试图猜出现在到哪里了。汽车颠簸了一下,他的后脑磕到某一块鼓起的铁制部件,然后又一下颠簸,汽车停了下来。
沉闷的磕碰声,两下,像是指节敲打玻璃窗。模糊的说话声,莱纳在比棺材还狭小的空间里挪动了一下,耳朵贴在铁板上。
“这条路封了,你得掉头回去。”一个陌生男人说,听起来年纪不大,某个临时抽调来的志愿者,也许。
“我没看见检查站。你们也不是军人。”君特的声音。
另一个声音插嘴了,意味着外面有不止一个“不是军人”的守卫,“是临时交通管制,行人和车辆都不准通行,回去吧,先生。”
“我在执行公务,这里……”后面的话听不清楚了,君特应该拿出了自己的工作证,递到窗外。接下来是好几分钟的安静,莱纳屏住呼吸,生怕外面的人听见自己的心跳声。行李厢里闷热不堪,他的衣服已经湿透了。有什么东西咔嗒一响,汽车尾箱盖被打开了,莱纳能从隔板的缝隙里看见晃动的手电筒光线。压在上面的皮箱被打开了,君特下车抗议,说他们没有权力检查私人物品。
“您刚才说公务?您经常带着您的妻子和孩子执行公务吗?还有这个,”有什么东西叮当作响,可能是装在木盒里的珠宝,“为了‘公务’,您带的私人物品真不少,伯恩斯坦同志。我能看看斯塔西给您的通行许可吗?”
莱纳不敢挪动,但是悄悄往旁边歪头,试着从隔板缝隙里窥视外面的情况,但除了皮箱箱底和手电筒光线之外,什么都看不见。君特应该没有立即拿出许可证,因为那个不客气的守卫又逼问了一次,要求他交出护照和通行许可。
“男孩们。”安德烈的声音传来,他也下车了,站在车尾箱旁边,“恐怕你们没有权限查看伯恩斯坦同志的通行证。你们是工人阶级战斗队队员?哪个分队?”
短暂的沉默。然后,“是的,东柏林第五分队。”
“叫我长官。我是斯塔西对外情报处的施瓦茨上尉。你们知道我们是做什么的吗?”
“只了解一点点,上尉……呃,长官,施瓦茨上尉。”
“没关系,不要紧张,我不是来责骂你们的。我会尽量用你们能懂的简单语言说明这件事,好吗?伯恩斯坦同志和我即将执行的任务,是不能摆在台面上的,明白吗?车里面那位可爱的女士是我们的‘掩护’,我们的护照上写的也不是我们真正的名字。我欣赏各位的责任心,但要是过于狂热,会危害到关乎国家安全的任务。”
“可是我们没有接到通知”
“看在上帝份上,我们难道一举一动都要报告给每一个守着路障的傻瓜?你叫什么名字?对,你,过来,走近一些。”
“我叫鲍曼,长官,阿尔布莱希特鲍曼。”
“阿尔布莱希特,我要你跑步去最近的公共电话亭,打电话给斯塔西总部,确认我的身份。x处的路德维希施瓦茨上尉,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