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近成了鳏夫的上尉和儿子继续住在这栋属于克格勃的阴郁大楼里,邻居和他们一样,全都是这个庞大情报机构的“家庭成员”。父亲自己在第一总局特勤处供职,对门是反间处的安德罗索夫少校,他的太太是个心宽体胖的老好人,生了一个儿子和一个女儿。他们是先过来吊唁的,送了一盘硬邦邦的点心,摆在餐桌上落了几天灰,最后整盘倒掉了。随后其他熟人和不怎么熟的人陆陆续续上门表示慰问,一周之后就没有人再来了,死亡带来的小小波澜平息了下去。
这个街区名叫亚森捏沃,“梣树”,活在里面也如同丛林,父亲从未明说,但菲利克一点点地从他的表情和只言片语里摸清楚了陷阱、套索和安全领域。楼下住着第五总局的雇员(“躲在墙壁里偷听的老鼠”,父亲的原话),不建议和他们的小孩混在一起,但要是刚好没有其他玩伴,那偶尔到街上打一场雪仗是可以的。楼上则是分析处的军官,如果能和他们的孩子一起玩,那要竖起耳朵听他们有没有提起家里的事,回家之后报告给父亲。这是父子两人最喜欢的秘密游戏,父亲会半开玩笑地请他“观察”某个小朋友,只许远远地看着,不能和目标说话,也不能让别人起疑心。观察期持续一周,菲利克要说出目标最好的玩伴是谁,属于哪个小圈子,最喜欢参与的游戏是什么,经常输还是经常赢。游戏结束之后父亲总会给他巧克力,不是苏联产的那种塑料块一样的玩意,而是印着涡卷花纹的精致甜食。父亲结婚前曾经是苏联驻巴黎大使馆的防务参赞,现在还时不时会有朋友从铁幕另一边给他寄礼物,贺卡和信都被审查员拆开读过了,糖果纸盒也被撕开,确保没有藏着纸条或者胶卷,唯一完好的就只有包着金色锡纸的巧克力,一颗颗堆在箱底,像海盗劫掠之后幸存的金币。
一个荒芜的公园嵌在灰色的水泥大楼中间,几个绞索一样的秋千肃立其中,随风摇摆,这就是菲利克最初的狩猎场,克格勃的孩子们在这里滚在一起,玩耍、呆、时常打架。菲利克从七楼的窗户旁俯瞰着这一切,像只还没学会飞的游隼幼鸟。
暴雪天把人们赶进室内的时候,他就跟妈妈的书和琴谱待在一起,这两样他都看不懂,但菲利克满足于把这些纸制品抱在怀里,抚摸书页和封面。有一次他在书里现了一片叶子,压得太久,既薄又脆。菲利克对着光举起这片遗骸,叶脉纤毫毕现,他想起病变萎缩的肺。
菲利克长大的这栋楼里有九个孩子,他上小学前的那个冬天,特勤处某个上尉的小女儿失足滑进冰洞里淹死了,于是就剩下八个。所有孩子都在同一个小学念书,然后入读同样的中学,没有例外。对门安德罗索夫家的女儿尤莉娅和菲利克一样大,到他们读一年级的时候,尤莉娅的哥哥自然而然肩负起护送妹妹和邻家男孩去学校的任务。瓦西里·安德罗索夫比他们大两岁,对这个角色有些适应不良,一时像只操心过度的牧羊犬,绕着两只羊羔转圈。一时又和他们拉开距离,摆出大男孩的架子来。还不到三个月,妹妹就拒绝和哥哥一起走,每天早早从家里出去,到楼下去等同班的好朋友,一群穿着黑色校服的小女孩,仿佛还没有长齐羽毛的小乌鸦,蹦蹦跳跳地飞进亚森捏沃的寒冷清晨。出于习惯,又或者只是顽固的责任感,瓦西里继续陪菲利克上学放学,说是“陪”,其实更像押送,瓦西里目不斜视地往前走,迈着大步,一年级生背着书包,小跑着拼命跟上,乱蓬蓬的头压在毛线帽下面,脸颊冻得通红。
安德罗索夫兄妹都有一头卷,只不过表现方式各有不同,尤莉娅像壁炉架上绑着缎带的娃娃,瓦西里则是一头经常被灌木丛勾住鬃毛的狮子。十二年级的时候,出于至今没人明白的原因,瓦西里坚持要把头留长,安德罗索夫少校忍受了一个星期,亲自把儿子按在椅子上,咒骂着,剪了他的头。少校的技艺并不好,第二天早上菲利克惊奇地盯着瓦西里,怀疑有一头粗心的山羊在夜里啃了他的脑袋。菲利克问了尤莉娅,她爆出一阵大笑,什么都没说。
瓦西里自己的回答非常简洁:“不准问。”
这是对门的狮子唯一一次挑战规矩,之后再也没有过了。对一个后来以讯问为生的人来说,少年时代的瓦西里未免过于沉默了。两个男孩一起上学的几年里,说过的话加起来恐怕填不满一张普通的作业本纸。但瓦西里毫无疑问是菲利克从未拥有过的兄长,一张现成的蓝图,菲利克只需要按照上面的图样来塑造自己就可以了。瓦西里在列宁语录背诵比赛里拿过冠军,于是菲利克也有样学样地参赛,屈居第四,没得到任何奖牌。瓦西里也负责带低年级学生朗读老师在《真理报》上勾选出来的文章,两年后菲利克设法挤走分析处一位军官的孩子,抢到了同样的荣誉。瓦西里参加游泳队,菲利克也跟着去了,这是他们为数不多的共同爱好之一。他们去同样的夏令营,和其他穿着制服的孩子一起,在雾气浓重的营地里大声合唱“自由的共和国,牢不可破的联盟……”。第一次给他打红领巾的是瓦西里,十二年后教他打领带的也是。从表面上看,一切都非常顺利,两个男孩逐渐长成正派的苏联男人,就像天文钟上的黄铜雕像,轨道固定,分毫不差。
克格勃不允许有例外,梣树林的孩子们只有一条路可以走,但正是这条路,最终把其中一个男孩带往这个下雪的傍晚,到苏黎世郊外的无名小站里来。
第2章
墙把柏林一分为二的那个夏天,菲利克从六月开始就没怎么待在室内。瓦西里、尤莉娅和他一早骑车到小溪去。菲利克用的是父亲的单车,太高了,他得推着车助跑几步才能跨到坐垫上。瓦西里拥有自己的单车,喷着漂亮的蓝漆,完全可以拿去参赛。尤莉娅坐在后座,一手按着裙子,另一手扶着哥哥的腰。车篮里放着面包和苹果,一本翻出毛边的旧书卷在毛巾里,防止对快要脱落的封面造成更大伤害。有时候兄妹俩会换手,让尤莉娅顺着空荡荡的水泥公路踩一段,瓦西里跟在后面跑,气喘吁吁,汗水浸透衬衫后背。
他们在第三个路标那里离开高公路,把单车扔在草地上,拎着食物和鞋子,赤脚顺着和缓的斜坡跑向小溪。草地柔软,逐渐让位给更柔软的淤泥。菲利克和尤莉娅跳进冰凉的溪水里,出兴奋的尖叫,像两只笨拙的小狗一样在浅水里扑腾,溅起水花互相攻击。瓦西里在岸上看了他们一会,确保他们短期内不会淹死,这才脱掉汗湿的上衣,潜进水里,游向远处。他才十一岁,但腰和肩膀已经隐约露出运动员的轮廓来。学校一度考虑推荐瓦西里接受专业训练,但安德罗索夫少校直截了当地拒绝了这个荒谬的主意。
小溪在莫斯科的漫长冬季里只是一段弯曲的冰雕,埋在积雪和枯死的草梗下面,夏天到来的时候就变成菲利克心里最接近天堂的地方,他喜欢植物的味道和野蜂的声音,还有覆盖着树影的浅滩,叶子挡住烈日,但并不妨碍他们看云。孩子们把毛毯铺在粗糙的沙子上,在午餐之后不由自主地打起瞌睡,蜻蜓落在菲利克的耳朵上,他惊醒过来,瓦西里背靠着树干看书,对上他的视线,笑了笑,目光回到书上。在他身边,尤莉娅翻了个身,蜷缩起来,枕着自己的手臂,继续熟睡。
尤莉娅和他一样热衷爬树,姑娘灵活得像只猫咪,用两条绳子把裙摆扎紧在小腿上,轻而易举地攀上最高的横枝,摇晃着两腿,等着菲利克。这棵树是他们的瞭望塔,沐浴在金色阳光里的田野就是他们的领地。两人在塔顶冲瓦西里叫喊,挥舞双手。年长的男孩爬上河岸,抹一抹脸上的水,敷衍地冲他们挥挥手。
这天他们回去得比平常早,因为尤莉娅抱怨头疼,裹着毯子缩在单车后座上,抱紧瓦西里,头靠着他的后腰。下午四点,阳光仍然炽热,单车车轮下的水泥路变成土路的时候,整辆车猛地一抖。亚森捏沃的呆板住宅楼出现在左前方,一堆高矮不一的钢筋混凝土盒子,突兀地立在荒地里。
一辆陌生的黑色伏尔加汽车停在楼下,刚好挡着大门,孩子们费了点劲才把单车推进墙壁和轿车之间的空隙,靠墙放下,锁好,爬上楼梯。瓦西里走在最前面,到七楼的时候突然停住脚步,差点引起连环碰撞。菲利克从他背后探出头,现父亲正在走廊上和安德罗索夫少校低声说话。一看见孩子们,两个克格勃军官立即停止谈话,少校冲菲利克笑了笑,太僵硬了,好像颧骨下面装着一个齿轮。
在棕熊一样敦实的少校旁边,父亲显得更高了。他穿着最好的那套西服,下巴刮得很干净,长大衣搭在手臂上,提着一个皮箱。一看到这副打扮,菲利克就知道他又要出国了。失望沉甸甸地压在胸口,感觉像被打了一拳,父亲答应过八月份带他到黑海边度假的,这个承诺多半兑现不了。奥尔洛夫上尉显然也有同样的想法,快步走过来,放下皮箱,弯腰把菲利克搂进怀里:“抱歉,要处理一点工作上的事。”他低声解释,收紧手臂,“明年,好吗?我保证六月一到就和你去海边。这次出差应该不会很久,等我给你带巧克力回来。”
菲利克早就不吃这一套哄小孩的把戏了。“可是——”
奥尔洛夫上尉摇摇头,菲利克立即闭上嘴,忿忿地盯着墙壁。没必要问去哪里,父亲一个字都不会说,更不会透露什么时候回来,典型的克格勃作风。上尉直起身,拍了拍他的后背:“尼古莱叔叔会照顾你一段时间。”
尼古莱是安德罗索夫少校的名字,此刻笑容可掬地等在门口,伸手帮菲利克拿装着湿衣服的布包,但男孩没给他。少校转而抓住他的手腕,问他想不想吃刚刚烤好的蜂蜜蛋糕。话说得很热情,手却把菲利克攥得很紧,像是担心他突然逃跑。父亲也许留意到了,但什么都没有说,最后看了儿子一眼,匆匆下楼去了。菲利克想起楼下那辆黑色汽车,突然明白它等的是谁。
“来吧。”瓦西里说,碰了碰菲利克的肩膀,这个小动作比拉扯更有效,因为菲利克总是听他的。安德罗索夫少校仍然抓着菲利克的手腕,直到大门关上才放开。尤莉娅大声抱怨不舒服,径直走进卧室,砰地关上门。
少校没有在蜂蜜蛋糕这件事上撒谎,整间公寓都充满了蜜糖和牛油的甜香,蜂蜜是稀缺商品,普通苏联人已经好几年没见过了,加上去年和前年粮食歉收,他们连面粉都见不到了,不过饥荒和克格勃没什么关系,活在它那庞大光环之中的军官和家属向来衣食无忧。安德罗索夫太太从厨房出来,用围裙擦着手,在菲利克来得及说话之前俯下身,响亮地吻了吻他的两颊,夸他是个英俊的小士兵。她闻起来就像面粉和晒暖的棉布,菲利克打了个喷嚏,耳朵尴尬地变红了。瓦西里冲面前的桌子露出笑容,什么都没说。
“你得多吃点东西,小可怜,你瘦得像只流浪猫。”
她根本没等菲利克回答,转身回到厨房里,几分钟之后叮叮当当地端着热茶和切成片的蛋糕出来了,催促菲利克吃喝,抱怨奥尔洛夫上尉根本不会照顾小孩,随后拿着一杯加了糖的茶到房间里看尤莉娅,回到起居室之后接着诅咒莫斯科的夏天。安德罗索夫少校重重地坐到沙上,从堆在茶几上的英文报纸里选了一份,打开,像盾牌一样挡在面前,假装没听见妻子在说什么。菲利克惊奇地盯着报纸,持有外国报刊或者书籍是犯法的,不过克格勃第一总局当然有特权,父亲也时常读英文和法文报纸,都是从第一总局的档案室里借来的,往往是一周甚至一个月前的旧报纸,看完还要按时归还。菲利克从没见过那么多外国报纸随随便便堆在同一个地方。
安德罗索夫太太忙前忙后,整个人就像一场带着烤面包气味的热带风暴,足以把沿途的东西统统吹到天上去,但踩在地板上的软拖鞋并不出一点声音。菲利克已经被蛋糕填饱了,但还是在女主人的监视下喝了一碗肉汤,这才得到离开餐桌的许可。
“瓦西里,给你的小朋友找张毯子,还有枕头。”
年长的男孩懒洋洋地推开满是蛋糕碎屑的餐盘,示意菲利克跟他走。瓦西里在卧室衣橱里翻找的时候,菲利克惴惴不安地坐在床上,打量着窄小的书桌和贴在墙上的宣传画:左边有一张斯普特尼克卫星,右边是微笑着挥手的加加林肖像,蓝色背景上,一枚红白相间的火箭正全离开地球,下面用大字写着升空日期:1961年4月12日。
“菲利克。”瓦西里叫了一声他的名字,看准他抬头的时候把毯子扔到他头上。枕头接着砸了过来,菲利克胡乱拉下盖住脸的毯子,把枕头扔了回去。瓦西里笑起来,捡起枕头,爬到床上,揉乱了菲利克的头:“抱歉,别生气。”
父母们总是漫不经心地假设年龄相仿的孩子们必定是好朋友,但要是菲利克老实承认的话,他崇拜瓦西里,但又害怕他,就像人们会本能地远离体型硕大的獒犬那样。瓦西里的善意和恶意都来得很突然,难以预测。游泳队的其他男孩们在更衣室里取笑菲利克的时候,瓦西里通常事不关己地站在一边,和其他人一起大笑,但是当喜欢说脏话的维克托·普里亚科夫真的抓住菲利克的头,想把他往墙上撞的时候,瓦西里插手了,用力把普里亚科夫摁到储物柜上,砰的一声,更衣室里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那两个体型相仿的男孩身上,带着不同程度的期待,准备看他们打上一架。
“欺负小老鼠没什么好玩的。”瓦西里卡着对方的脖子,用的却是商量的语气,仿佛在建议普里亚科夫换一条泳道,“如果你想练习拳击,我是很乐意奉陪的。”
普里亚科夫张了张嘴,什么都没说,双手紧紧握成拳头,但始终没有抬起来。瓦西里挑衅一样拍了拍他涨得通红的脸颊,松手让他走了,普里亚科夫怒气冲冲地撞开几个挡路的男孩,冲出了更衣室,连自己的背包都忘记拿走。
也就是这天之后,“小老鼠”这个绰号像块撕不掉的胶布一样粘在菲利克头上,菲利克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应该生气。普里亚科夫当然没有轻易忘掉这件事,某次清早训练的时候用背包狠狠打了菲利克的头,把他推进水里。菲利克没有提起过这件事,瓦西里就算知道了,也没有再做什么。有些敌人终究要菲利克自己来对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