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太妃之处,孙倪恭敬的向她行礼,尚未跟她聊上三四句话,他的孩子就从偏殿里走了出来,冷淡的目光扫视着二人。
这位十九殿下身上还熏着檀香,偏殿里有尊佛像,他刚在香炉之下念诵完经文。
太妃对孙倪道:“我儿最近也不知怎么了,迷恋上了礼佛,连书也不怎么好好读,念经这事哪里是少年做的,等到皇上封他为王,迟早是要外头住,难不成到时候他要到庙里去念。”
“母亲,要抱怨我做的事,你也冲着我讲。”十九殿下手里还握着一串佛珠:“冲奴才讲什么我的事情?”
孙倪也向自己的这个孩子规矩的行礼,双膝下跪后正准备起身,却被十九皇子猛然喝住:“谁允许你站起来的!”
孙倪一愣,一时间没有辩驳自己是个如今皇帝都不放在眼里的人,又何必真对哪个皇子下跪,但就是被许久未听到的呵斥之言惊得头皮发麻,双膝僵硬地仍然跪在地上。
白龙
◎异族获福少年悲梦◎
低着头的孙倪恐惧的面孔倒影在干净得连尘土都沾染不上的宫殿地砖上面,他已经多久没露出这幅样子了?上一个是对谁?是先帝?还是秦牧?
不记得了……
那是陈旧记忆中淡化的青烟,他几乎抛弃了对那些主人的崇拜敬畏,他支配富贵、生死的权力已经多年。他的喜他的怒不论是否出自真心,哪怕是脸上痒抓了一下,都会有无数人揣测他的意图,从他的喜中异想天开到了加官进爵满门富贵,从他的怒里又恐觉自己死到临头前程尽毁。
孙倪享受多年别人猜他心思而他对别人心思一目了然的支配快感,似乎这种能力、这种愉悦心情他娘胎里带出来的。虽是少年时的凄惨贫苦间接加深他欲站在群山之巅的野心,如今真实现了,他又难以免俗的又遗忘了他的出生是那么不堪。
长久的暴食带来的那种腻烦滋味已经从孙倪胃中一路拥堵到了嗓子眼儿,他不确认自己还吃得下什么珍馐,只是停不下来……
这刹那间,孙倪跪倒在地,恨不得五体投地匍匐在此。
他忍住了自己再次做回奴才的冲动,还是在自己这个孩子的敌视下未等到允许先行起身——
十九殿下尚未长得比孙倪还高。
孙倪仍然是略低头看他的。
“我……”孙倪道,“给殿下带了礼物,一把草原王使者进贡的刀。”
方才与孙倪紧绷的对质恍惚没有存在过。
十九殿下默默接过他的带来的短刀,手上的珠串碰撞在刀鞘上,温润静默的木质珠子上的佛性崩裂,珠子成了他手腕上最肤浅的装饰,因为这位十九殿下接刀并拔出刀的动作是如此流畅,铁质刀刃上的锋芒气势汹汹地对准着孙倪。
刀没有开刃,即便开了刃,刀的寒光也不会真的碰触到孙倪。
入夜,十九殿下跪在佛像前念诵经文直到了破晓,侍奉的宫人早早端来给他吃的豆腐羹已经凉透,碗里掉了只死掉的苍蝇。
“我不是个聪明人。”殿下嘟囔道。
三千世界圆满之道他没有领悟半分,他背诵的不过是讲解之人说过的原话,他听不懂一个字,理解不了所有平心静气的智慧,伪装成淡漠之人的把戏拙劣得他自己都看不下去。
少年不是无欲求之人,没有佛心,也听不到佛音,神佛的恩典此生他无福消受。他与肮脏为伍,也为肮脏之物,吃只苍蝇再合适不过了。魂魄性情再怎么贬低得一无是处,这位殿下终究还是宫中贵子,一只苍蝇翅膀上的恶臭变质的坏东西令他没过多久便上吐下泻,狼狈不堪。
众多宫人里里外外来来去去不停地围着他打转,为之更衣洗衣擦身喂药。一块块洁白的的棉布擦拭后皆浸着污黄的体液,活人之躯如烂透了的果实。
克制多年的平和性情在来势汹汹的病症之中荡然无存,呕吐声接近咆哮那般强烈,最昏沉的时刻殿下脸色已经青紫,翻着白眼,嘴角的唾沫已经结痂,棉布再擦下来就要破皮。
普天之下最好的“医师”几乎是在十九殿下病得气若游丝时才姗姗来迟——
传闻中这位太医院首席御医哪怕只要站在患者面前吹口气也能令病痛有所缓解,先帝生前患有多年头痛顽疾便是仰仗他后来竟治好了大半。京城多少权贵们也是千金求其问诊,按理来说,身份贵重的先皇之子抱恙该早请他来才是……
宫人们已被这位御医命令退下,他宽大的衣袖轻拂过床上虚弱之人,转瞬间,这一方天地间变为至纯至净之处。
十九殿下双颊恢复饱满,瞳眸清澈,满身清爽地缓缓起身,方才凶暴的痛苦如大梦,他醒了,无比清醒。
梅含隐去身影,虚空中一个几乎与梅含一模一样的女人,不……不是一模一样,更浓烈、清晰、让人难以忽视……
十九殿下牢牢盯着梅生,泪流满面。与她对视,他预见了无数惨烈的悲剧。
梅生穿着的不单单只有自己这身毫无光彩的衣裳,更沉重之物不断在她身上收紧,现在仍然在束缚她,压迫她,呼吸困难却又无法摆脱。
——那是这个国家的命运。
世人无法想象,她身上竟有这个国家的命运。千丝万缕缠绕其身,现在这些命运之线有了另一头,它延伸到了这个少年身上。
……
这个王朝领土地脉下的水源皆被黑龙的毒水污染,近百年的时间里,这片凄苦的大地上会从水源开始,经受各种人力无法抵抗的天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