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能做什麽准备,这话她连听都不想听。接诊的是城里最好的医院,主刀的是技术最精湛的医生,她相信她的孩子只是因为重伤暂时昏睡过去而已,暂时的,除此之外的医学诊断她一概不认同。
「宁予杭,他才二十出头你知不知道?!什麽准备?你要我有什麽准备!准备眼睁睁看着他去死是不是?!你告诉我哪个母亲做得到哪?!」
「我已经失去过他一次了!我已经失去过他一次了!我不能再失去他了你知道吗?!」
「我不管!是你们没看好他,你们这些当哥哥的不尽责!全都没看好他!」
她哭叫起来,当着一家子的面捶打她的长子,仪态尽失。一条走廊更显喧闹,凭白遭殃的宁家老二和老三自然是不敢申辩的,只慌张上前要把兄长和母亲分开,但母亲固执,听不进劝,最後还是兄长费了些力气才抓拢她的手腕。
宁家老三揽着母亲的肩膀拍背安抚她,老太太依着他呜呜哭,真真是失了心头肉一般哀戚悲恸。他也感到难过,因此思忖着是否该叫妻子过来,或者先把母亲送回家去,但看眼下的形势,她怕是要守在病房门口寸步不离。
碰到这种情况,宁家老三再是巧舌如簧也不能安慰母亲。他暗自叹气,又看见兄长自母亲膝前起了身,他大概是被母亲搅得心思烦乱,但又不好对老太太发火,在原地掐着鼻梁站了一会儿才找到迁怒的对象,高声吩咐保镖:「把他给我拖出去!听见没有?!」
这一记暴喝简直叫所有人始料未及。
被保镖押在手里的人只有一个沈铎,虽然事前他的确对沈家的当家放过狠话,但到底宁家小少爷留住了一条命,因此他总不能真的置沈家三少於死地。保镖们有些犹豫,管家也拦在前头。一群人闹哄哄劝着,随後反应过来的才是被强行压制好几个钟头的沈铎。
他像头迫不得已屈身笼中的野兽,双膝弯跪,脸上血渍乾涸,转头直视宁予杭的时候眼里还泛着冷光——他一直默不作声着,挨打也罢责骂也罢,旁人的一切同他毫无干系,自从进了医院,他似乎满心满眼都只有他生死未卜的小孩儿,而此刻他的小孩儿确保性命无虞了,他便仿佛逐渐清明起来,又变回那个暴戾乖张不被束缚的沈家老三。
他面无表情盯着面前的宁家兄长,如同往常般不尊不敬全无恭谨,但很快,他移开了视线,在宁家人或怨怼或责怪的目光中慢慢朝老太太低了头。
一片死寂中,他叫了一声宁姨。
老太太闻声恍恍惚惚抬头,像六年前那样带着满脸泪痕望向他。
同样的地点同样的情状,十八岁的沈铎也是这麽跪着。腰板直挺挺的少年人,眉眼间尽是倨傲与倔强,叫旁人难以从他面上窥见一丝恐惧——他好像总是这副模样,少时便强悍到无坚不摧,待人处事早早显露来自血脉的寡情薄幸,无有仁慈,不见悲悯,冷漠得异於常人,自然也不会轻易承认自己是否身有软肋。
十八岁的沈家老三从来不为任何人示弱,那个时候他只一跪便被沈家的保镖护送离去,或许有过挣扎,但只回头瞬息,凉薄得一如他那发妻死後才知情深的父亲。人人都说沈家父子相似,相似的地方也不仅仅只是他们的面容。
老太太越看越觉得心寒。时隔六年,她不知道他还想再同她说些什麽,可能是那时来不及脱罪的申辩,或者毫无用处也不真诚的道歉,她不需要这些,她只需要她的孩子醒过来,况且如果这个人真的有愧疚之心,就该好好遵守他的家人痛割祖业才求到的宽恕,安安分分待在美国,从她孩子的生活里销声匿迹直到死去。
很显然,他做不到。
老太太一颗心被绞得生疼,她没有回应,但一旁暴怒的宁家兄长早已耐性尽失,他要保镖像清理垃圾一样清理掉沈铎,并且通知沈家的人来收尸,语气强硬不容置喙。这可是干系两家交情的大事,管家暗道糟糕,还未去拦,沈家老三却先一步动作了,他激烈挣扎起来,保镖没有防备,叫他粗暴松脱了双手。
他推开两边的保镖,但仍是跪着,捂住腹部喘得厉害,对宁予杭说:「你不配要我的命。」
宁家兄长猛然揪住了他的衣领。
宁予杭是真没见过谁在这个时候还能将话说得冠冕堂皇理直气壮,不过任他多蛮横呢,沈家的三少爷,摘了一层人皮底下也只是一头不服教养的畜生,要解决一个畜生,他无需顾虑:「我是他大哥!」
「那你也不配!」
宁予杭冷笑:「凭什麽我不配要你的命?!」
沈铎扣住了他的手腕,用力得手背都绷起青筋,一字一顿说:「凭你拿了我家的东西!」
他像只被群狼追逐的雄狮,伤痕累累却也不忘还击敌手。这是承袭血脉的本能,越是恶劣的情境越要学会一招毙命,沈家人必修的一课,他自幼一点即通,并且精於此道。
宁予杭大约也没料到他会突然提起这件事,隔着金边眼镜死死瞪他,动作却明显僵硬。
「他辞掉了董事的席位,颐品现在差不多是你的了吧?」沈铎喘息剧烈,恶鬼般逼视他:「你以为我不知道你那点心思?可这份赔礼是我挑来送给他的,你惺惺作态不让他收,最後还不是跟我二哥在背地里做尽了见不得人的勾当?……宁予杭,我是畜生,那你呢?!」
他转头吐掉一口血沫子,厉声暴喝:「给我滚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