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开始这方法的确是行之有效的,只是後来不知为何他越来越乏味於千篇一律的肉体,无论床事再激烈都始终清醒,即便床伴再贴心也缓不了他心中饮鸩止渴似的绝望。他也曾在每个缠绵过後的深夜惊醒,独自起身到酒店落地窗前抽菸,沉默而隐秘地思念远在大洋彼岸的那个人。他也想过低头,想过向宁家道歉,回国去见他的小孩儿,可高傲的自尊心并不允许他低头,他便只好一次次催眠自己,他已经将他交给了发小和兄长,有他们看护着,没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
後来他逐渐学会沉溺於酒精,在最难熬的时候,他总是一个人喝得酩酊大醉,躺在地毯上昏昏沉沉等待天亮,直到破晓才摇晃站起,强迫自己去冲澡穿衣,至少维持人样,才好在数个小时之後出现在商务区的大楼里继续当他流放历练的二世祖——纽约分部的死活他其实根本无所谓,但这是沈之虞的要求,她看不过眼他终日颓丧,因此下了命令要他每年春冬假期都至少腾出一个月的时间到分部见习,熟悉基础业务,但她很快会为他开通更高的权限,好比如和亲眷们同席商讨决策一类的大事,她甚至允许他越级处理,不需批准,只要在事後单独为她提供相应的报告。当然,也包括面试新人这样的小事。
长姐的初衷或许只是叫他不要清闲,再者多学着掌控一家公司的人手,但沈铎从未告诉她,她也一定料想不到自己的决定为他带来了什麽——一个男孩儿,和宁予桐长得几乎一模一样,但也更加年轻外放,匆忙赶来应聘公司的实习生,从简历来看,他竟然还是他的同校学弟。
毋庸置疑,那张脸使他顺利通过了沈氏极为严苛的面试考核。
临出门之前,那个男孩儿无端回头看了他一眼,若有所思,最後又笑得露出唇边的虎牙。
他们开始得那样自然,同样被家里娇养出来的小孩子,平日里总是要他宠要他疼。沈铎魔怔一般试图从他身上寻找小孩儿的痕迹,他们实在太相像了,比方恶作剧前嗜笑的模样,索吻时像是拂在他心尖的眼睫,还有那双眼睛——那双如同枝头桃花一样柔软湿润的眼睛,情浓时被他注视着,沈铎便常常产生身在过去的错觉,他的小孩儿还没有自杀,他们在清晨时会有甜蜜的早安吻,一同在书房温习功课,过午就去後厨缠着姆妈教做点心。
他的小孩儿会一边对着菜谱嘀咕一边要他递鸡蛋,被他使坏刮了一鼻子面粉还没发觉,直到姆妈笑他是花脸猫了才气急败坏满後厨追着揍他,脸上龇牙咧嘴的,可眼里的笑意甜腻绵软。
这个叫Ivy的年轻人总叫他想起他的小孩儿,但那样残酷的念头被他掩饰得非常好,他唯一不能控制的只有对他毫无边际的纵容,将他哄得不知苦恨忧惧,心思龌龊手段拙劣,自私,并且十足下作。他知道一昧的宠溺很容易招致恶果,可他别无办法,哪怕他的行为给了这个年轻人太多底气与脾气,致使他们的交往到後来总以争吵结束。
但沈铎还是见不得他哭。
他们有过短暂的同居,和他吵得摔碗砸盘的时候那孩子会一个人坐在沙发里掉眼泪,只要看到那些眼泪,沈铎就会溃败,会跪在他面前替他擦掉止不住的泪水,一遍遍跟他说对不起,哪怕隔天,有时甚至是当晚他们又要因为Ivy的贪玩而重蹈覆辙大动干戈。
他像混迹夜场的其他小孩子一样,自傲,善妒,并且热衷於招蜂引蝶。
如果他肯乖一点,沈铎以为他们会这麽一直在一起的。
然而他的放任姑息已经昭示着这段感情的失败了,实际上,尤杨暧昧的介入只是他们分手的原因之一,在他出现之前,他们已经冷战了很长一段时间,起因很简单,有天夜晚,他终於在床事时喊错了名字——敏感的年轻人不知道他的那一声桐桐叫的是谁,但毫无疑问,肯定不会是自己。
他因此疑心他到底为什麽喜欢他,面对着他的质问,沈铎就像再一次被迫面对十八岁的错误。他感到无比厌烦,也就是散心消遣的时候才遇到了喝醉酒主动缠上来的尤杨。其实说到底不过照旧是一场为了逃避过去的酣畅性事,只是尤杨醒来後骂他趁人之危的模样太过有趣,叫他忍不住想要逗一逗他。
跟过去的床伴不一样,这只嬉笑怒骂都鲜灵灵的小孔雀的确有能力,却也不太懂得藏锋,走路时就差把骄傲两个字顶在头上。多有意思,不媚俗也不世故,不需他的豢养就可以自己活下去。一个不会成为他软肋但说到底也离不开他帮助的爱人,他想,不是正合他意麽。
至此之後,他便走得步步皆错。
他并不否认那段婚姻里他对尤杨极尽包容,但回头来看,也仅仅只有包容。即便真的有那麽几分真心,也不过是为了让他们的婚姻成为更加牢固的抵御工具——酒宴上的回护也好,离婚时的反覆询问也罢,他只是藉此坚持完美伴侣的假象来回避他的小孩儿,可怎麽回避呢,他的痕迹无处不在,那些荒唐的岁月里他也总是在找他的替身,去爱一双相似的眉眼,相似的笑容,甚至是某个时刻的侧脸轮廓,他执意寻觅,却永远不愿回头去看,看那个被他遗弃在国内的,他肉体凡胎里的软肋,他的心魔梦魇,他藏在深夜里的秘密,他拼命想要否定的存在,亦是二十多年来唯一依存的温暖。
他那可悲的,被践踏得支离破碎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