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无相有些心不在焉地看了他一眼。椿直觉他心里一定是早就有了答案,也压根并不需要自己的回答,重复的询问似乎只是在一遍遍的确认。这是一件难以置信的事情,因为他印象中,对方永远从容,也从来不会有动摇和不确定的时候。
窸窣响动从谢无相的肩头发出,许久没出现过的困困符探出头来,没精打采地扒住衣服不动了。谢无相没管它,指尖蹭了下,对它道:「没事。」
不知想到了什麽,椿神色一僵,问:「是歪歪吗?」
对方整整一夜的心绪不宁似乎有了解释。谢无相道:「你是我的灵引,能感受到的吧。」
他这麽说,椿才意识到一直以来隐隐的不对劲在哪里,大惊失色:「他……他怎麽把您做成灵引了?」
谢无相垂着眸,倒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道:「随他去了。」
「……」
自家主人都这样发话了,椿艰难地接受了这个事实,又关心道:「这样说来,您找到他了。他还好吗?」
闻言,谢无相不自觉蹙了下眉。月色在他侧脸镀上一层银辉,浅色的瞳孔变得有些冷淡,仿佛这个话题让他心情不是很好:「变成鬼魂,被一些脏东西缠上,不太好。」
「为什麽会变成鬼魂?」这正是椿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忧愁道,「您明明给他留下了那麽重要的保命符灵。」
谢无相静了一息,再开口时,语气罕见地带了些犹疑:「……我方才看过,他将符灵毁掉了。」
他熟悉自己的小徒弟,郁危在符籙之术上天生没有多少造诣,这道万不得已时用来保险的符灵,他一个人根本没办法毁去。
数年如一日,那道与他心脉相连的符灵从未发动过,他理所当然地以为郁危过得很好。以至於相遇时,他认出了对方身上属於鬼魂的气息,却没有放在心上。
「我以为他是为了躲开追杀的麻烦,故意隐匿气息扮作了鬼魂。」谢无相笑了笑,「毕竟是我教过他的东西。」
这个小小的法术,郁危却很喜欢。对方学会了之後,他每次回山时,都有可能在不同的地方毫无防备地撞见一个装死的小徒弟,有时是饿扁的,有时是冻僵的。等他熟练又妥善地抱起对方的「尸身」放到床上,变成鬼魂的小徒弟就会跳出来,站在一边面无表情地控诉说,你走的太久了,又不给我留吃的,我被你饿死了!
对方那时的表情分明还很清晰,习惯以後,他每次推开澹雪小筑的门前,都会留心角落里会不会躺着一个饿扁的歪歪,只等着变成鬼魂出来吓人。却久远得像是上一辈子的事了。谢无相眼底有不易察觉的笑意,转瞬又淡了。
他一直以为对方没事,但他亲手养大的小徒弟好像受了很多苦,到最後,把命也搞丢了。
灵引能共情到主人的情绪,椿感受到一股极为压抑的波动,如同不断上涌的浪潮,淹没心口,撞击着心室,窒息中又泛起连绵的疼。
「那之後要怎麽办呢?」椿低声道,「他不能一直留在人间的。」
风吹动林中树叶,沙沙作响,如同翻涌的浪。月明星稀,客栈中恍惚有人影走动,惹得如豆灯火摇曳不止。
良久後,谢无相收回目光:「解开他身上的劫後,如果他想去轮回,我会送他去的。」
「如果他不想,」他淡笑着,「我就带他回昆仑山。」
说这话的时候,他面上难辨情绪,语气和声音都显得平淡,但椿知道这意味着什麽。
他犹豫再三,还是低声提醒道:「鬼魂是不能上山的。」
强留於世已是违背天道,更别提进入昆仑山界,这样的禁令,哪怕是殿下也不得违反。
谢无相「嗯」了一声,显然并不在意:「我说了算。」
「不过是接徒弟回家,」他眼里终於带了点笑,似乎心情好了一些,「你也要管我?」
管不了,椿心想。
他一脸忧愁的样子,但也自知劝不动,只好道:「殿下,那天发生的事情……您记起来了吗?」
谢无相问:「哪一天?」
又是一样的反应。椿无奈地说:「您知道的。」
能让他如此耿耿於怀的只有几年前,郁危离开昆仑山的那天。
那日的昆仑山,草木凋零,枯叶衰杨,四野荒芜。他与明如晦之间相连的灵丝被生生扯断,失去了所有联系。他在前所未有的剧痛与震惊之馀,踉跄着闯进了昆仑山顶,却只看见明如晦倚坐在树下,无动於衷地看着停在指尖的一只银色蝴蝶。
透明蝶翼上染了猩红的血,他下意识抬起手,想轻柔地将它擦乾净,然而蝴蝶却轻轻颤了几下翅膀,随即毫不留恋地飞走了。
仿佛看不见贯穿胸口的匕首,也看不见伤口涌出的血,他收回手,神情冷怠,好像对一切都再也了无兴趣。半晌,便忽然咳嗽起来。
这一咳便是数年之久。
……
那天发生了什麽,没人知晓。即便是明如晦,那时也因为重创而失去了这段记忆。椿坚持着又问了一遍:「您记起来了吗?」
话出口後静了静,谢无相的视线落在遥遥不知何处,似乎在回忆。过了不知多久,他才纡尊降贵地开了口,很随意地回:「没有。」
按理来说他不该质疑,但伴生灵引与主人之间的心有灵犀让椿隐隐察觉到一丝不对劲,他大着胆子,隐晦地质疑道:「真的没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