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一个傍晚,火烧云把巷子烘得烫,温琰放学回家,父亲不在,卧室传来继母的抽泣声,她走到门口,看见继母正在收拾衣物,弟弟立在边上一言不。
温琰与这个女人相处数年,磕磕绊绊,相互看不顺眼,但就在那刻,她对她生出无限的怜悯和同情。继母也望着她,抹干眼泪,疲惫地叹气“我明天带弟弟回老家,你以后啷个办”
温琰说不出话。
“你爸爸完全变了,变不回来了,这个房子早晚要遭他出脱断送,你个人要做打算,最好找到你妈,把你带起走我是没得办法了。”
温琰很想安慰她,很想聊点什么,可惜年龄与阅历的青涩使她讲不出足以和长辈秉烛夜谈的话。更何况,继母对未来命运的迷茫,还有今后独自抚养孩子的艰难,都不是一个十三岁的小姑娘能够感悟的。
那天夜里温琰辗转难眠,心里既空又乱,什么也装不进去。天亮眯了会儿,醒来换衣服下楼洗漱,往常这时继母应该在厨房做早饭,但此时家中静静悄悄,鸦雀无声,卧室也没人,她已经带着弟弟离开了。
窗外鸦青色的天,城市笼罩在浑浊的薄雾里,死气沉沉。
继母走后,温琰常到秋意家搭伙吃饭,入冬后,陈小姐身体不太好,有时不下楼,就在卧室里躺着,张婆婆做好饭菜,端到房里给她吃。
寒假的一天,温琰去隔壁找秋意,秋意不在,张婆婆也出门买东西去了。温琰轻手轻脚来到陈小姐的房间,见她裹着毯子靠在床前,手里拿着一封信,于是进去问候。
“今天好点没有”
陈小姐摇头,消瘦的脸颊异常憔悴“还是烧,没得胃口。”
“你要不要多睡会儿”
“刚刚睡醒。”陈小姐说“张婆婆还不回来,邮局都要关门了。”
温琰垂眸瞥了眼“你要寄信吗”
“嗯。”
“给我嘛,我帮你跑腿。”
陈小姐勉强勾起一笑“难得你这么乖。”说着犹豫片刻,把已经贴好邮票的信件交给她“不要弄丢了哈。”
温琰笑“我都几岁了,连寄信都不会吗”
陈小姐畏寒,尤其重庆的冬天难见太阳,雾气弥漫,没有天日般的阴冷,直往骨头里钻。她原打算缩进被窝,忽然又想,温琰那个丫头鬼精鬼精的,千翻调皮得很,会不会出什么乱子
陈小姐被某种强烈的直觉和预感驱使,拖着病乏的身子下床,披上大衣,忙跟出门去。
温琰看见封信上的收件地址和人名,大为吃惊,她早听秋意提过,陈小姐几乎从不主动与前夫联络,除非出了什么事,很重要的事。
她边走边拆信,潦草看了遍,心中轰然崩裂。
这时陈小姐突然如鬼魅般现身,夺过信纸,温琰下意识去抢,四只手打架,抓出红痕,她没抢得过。
像是被泼了盆冰水,从头冷到脚,温琰脱口质问“你让秋意去上海”
陈小姐面无表情瞪她两眼,手里的动作飞快,重新封好信,又忍不住重重地戳她脑门“我们家的事你少管”
说完自己揣着信,往都邮街走。
温琰脑子嗡嗡作响,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怎样才能阻止她寄这封信
为什么要送秋意去上海为什么突然一个个的都要走
温琰攥紧双拳,眼眶泛红,带着恨意瞪住陈小姐的后脑勺,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她到邮局把信寄出去,什么也做不了。
陈小姐亦是跟她赌了一路的气,紧裹着大衣,攥拳按在胸口,脸色极其病态。
正值1934年初,川东闹饥荒,许多难民逃进重庆城,沿街乞讨。
温琰和陈小姐正怨怪着彼此,忽然一具尸体出现在街头,两个警察正指挥苦力运送掩埋。死的是个孩子,看上去四五岁,但可能实际有七八岁,四肢瘦得像甘蔗,肚子却鼓得像球,大概吃观音土吃的。
温琰和陈小姐同时僵住。
衣衫褴褛的饥民赤脚游荡在街头巷尾,面容麻木。
温琰两步上前,慌忙拉住陈小姐的手,对方也一把将她搂住,两个人紧紧依偎,一言不赶回家去。&1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