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十九眉梢一扬:“好说,我十九不会得理不饶人,说好以一还十,你两次设计于我,今日就给我磕二十个响头,从此恩怨一笔勾销,你我同心协力,好好为江西瓷业做贡献。”
“你做梦!”
不知什么时候,湖田窑的工人闻讯赶了过来,他们一大帮人,在狂风暴雨的夜间声势浩大,看得人格外振奋。
时年为,大喊道:“公子,你不要求他,咱们去找巡抚大人告状,不信他能拦得住我们!”
“是呀!少东家你千万别低头,你若是低了头,我们、我们可怎么办!”
“就是,少东家你忘了黑子、二麻吗!他们死得多冤呐!”
“少东家!!!”
安十九任他们吵嚷,只笑而不语。片刻后,身后涌出数十个执棒威吓、身材高大的看家护院,在一高一矮两个护卫身后有序地散开。
他们人数上虽略输一筹,气势却没半点削弱。只见为的高个子抬脚,看似毫不费力地随便一踹,梁柱旁的石狮头颅应声滚地。
哄闹声戛然而止。
那家奴得意地抬起胸膛:“我看谁还敢闹事?不要命了吗!”
徐稚柳原本已经准备离开,即便那双脚沉重万钧,他亦准备离开,暂时将母亲的呼唤,阿南的求救放一放,于天地间去寻一丝清明。
不想猛然噤声的人群,整齐划一的恐惧还是震住了他。
他仰面看向无边无际的夜,雨水不停砸在脸上,浸湿他的丝,渗透衣襟,寒气入骨。回想这一天,他不知失望过多少次,到如今甚而连失望是何种感觉都分辨不清,可他还是由衷地感受到一股无力且悲哀。
在来到这里之前,他曾忍不住去见那人。
那是他最不愿意拖累的人,他不需她出手,想着只要见上一面说几句话也足以慰藉他了。可他到了门口,却被拒而不见。
她不肯见他。
那丝清明终究随风而去。
权势当真能将人玩弄于股掌之间。譬若他一般的草芥,岂非任由权贵践踏?便一个太监,狗仗人势,动动手指就能摧毁一个家,一座窑厂,以及一众老百姓朴素的善良。
权势,当真是至高无上的好东西。
这一夜雨还没有停。
景德镇最为密集的窑区,狮子弄上一少年正跌跌撞撞地跑着,雨一盆盆从头上浇灌而下,逐渐模糊她的视线,堵住她的口鼻。
她张着嘴大口大口地呼气,一只手死死拽住身后之人。
那干瘪消瘦的男子被拽着跑了一路,显然已没什么力气,脚下一软摔倒在水汪里。少年突然脱力,整个人也跟着摔了个跟头,因皮肤撕裂引的痛呼声忍不住溢出唇间。
少年仿若力气全无,在雨夜里归于无声。然下一瞬,她再次如猎豹而起,不由分说将人拽起,拖着、抱着,推着往前走。
王家的力气全无,身体几乎都瘫靠在她身上。看着少年,他只觉得难以置信。
不久之前,他趁着看守不注意,翻窗逃出了安庆窑。本以为重获生机,谁知还没走出多远,少年就追了上来。
王云仙起先还跟着一起追,追到后面就没了人影,只剩下少年。这少年的名头他也是听过的,鼎鼎大名的小神爷嘛,看着文弱秀气,没想到追起人来倒有把子力气,看样子不死不休。
他整日泡在赌坊,被揍过不知多少回,有些逃跑的功夫在身上,可他愣是跑了几条街,那少年居然还没放弃,紧咬着他不放。
他们二人好似在窑厂区捉迷藏,在七拐八绕的巷子纠缠近半夜,他终是不敌,败给了少年。
他问她为什么死死追他。
她说,她要一个公道。
他又问,那人和你无亲无故,你至于吗?
她说至于,有个人比她的生命还重要。
那她到底是要公道,还是要护那人?
她沉默了许久,说两者都要。
于是他闭嘴不再说话,路上看到人群都往一处跑,七嘴八舌地说什么去看徐大才子的热闹。这少年一听,也不送他去官府了,急急忙忙追上人流。
可她到底还是晚了一步。
泥泞的小土丘上,她一只脚陷进水洼,努力揉开眼角,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泪水,又咸又涩,疼得她身躯一下一下地直抽抽。
她看到浪流在涌,群魔四散,那人遗世独立。
神明啊,巍巍的大树倒了。
她看到那人弯下腰,一点点、一点点俯,滑向深渊。
神明怎么还不降世?她向童宾火神祈祷可好?她想要奔过去,脚却越陷越深,声音也堵在嗓子里怎么都出不来。
她看到那人和自己目光相碰,嘴角隐有笑意。
砰的一声。
有什么东西,崩碎在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