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六见王瑜心意已决,不再多言,只他心头始终悬着一把刀,每每一闭上眼睛,那把刀就会落下来。那是十多年前生在他身上一次真实的悲剧,当时工人们围堵上门来追债,满院子打砸,妇女孩子尖利的哭嚎声夹杂其中,家里乱成一团,年迈的老母亲强撑了三日,最后还是一命呜呼。
窑厂没了,家也散了,家财被掏空,一家子只能挤在破庙里求生存。走投无路时,他甚至和小孩抢吃食。
妻子没了奶水,孩子哭闹不止,他头痛欲裂,走到绝路,也不是没想过一了百了。
一整夜噩梦连连,天没亮四六就醒了,整个人虚汗不止,衣衫都湿透了。在床边枯坐许久,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他扶着床头架猛一起身,疾步桌边,就着窗台下微弱的光,提笔写了一封信。
尔后,他望着泛起鱼肚白的天边,喃喃自语:这一天终究还是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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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湖田窑这头徐稚柳也终于拿到了万寿瓷的搭烧名录。这是定版,也是卡在安十九手中迟迟不予放的最后通牒。
原先因着夏瑛到来后生的一系列事件,安十九就对徐稚柳产生了怀疑,加上派去的人离奇失踪,又遭巡检司人马胡闹一通,鸿门宴不了了之,近来更是被夏瑛纠缠不休,以劳什子的窑业监察会巧立名目,试图插手万寿瓷,安十九当真一个头两个大,好不容易整理好思绪,时间已然不够了。
若要赶万寿瓷档期,必要下放最后的名录。他再想刁难湖田窑,拿捏徐稚柳,也要看准时机。眼下时机不妙,安十九只能吃下这个闷亏。
再者,他担着督陶官的职衔,倘若万寿瓷有个好歹,第一个要追究的就是他。安十九在这事上拎得轻重,一点不敢大意,让人再三核对名录没有问题后,才让人送到湖田窑。
徐稚柳粗略扫了一眼,和王云仙的想法大差不差,又是一项劳民伤财的大工程。只他嘴上不说,面上也一派淡定,叫人看不出半点猫腻。
跑腿的小太监只好“空着手”回去了。
不久,名录被派到各坯房和窑房,管事们坐在一起开会。定版名录比预想的数量要多许多,他们得按照先前的计划重新分配任务,详商烧制细节。
就在王云仙奔走着为梁佩秋庆生的几日,徐稚柳也几乎没有合眼,日夜同管事们开会,定夺方案。
因他装病不出,不大清楚外头的热闹,等到吴寅带来前线一手消息,已临近梁佩秋的生辰了。
不过吴寅不是空手来的,走到门前看到一小孩拿着封信,扬言交给徐少东家,他就顺便做了回信使。
“说来也巧,前儿个我去商埠巡防,你瞧我见到了谁?”
徐稚柳接过信,扫他一眼。
吴寅立刻接道:“就是那安庆窑的少东家!这当真不能怪我多事,实在是他们一行动静太大,我不想看到都难。我可是听说了,原先他从北地运回一匹好马,那安庆窑上上下下都去凑热闹,以为大东家要收那小神爷当半子,谁知竟是个乌龙!如今他又运回了一匹好马,估计安庆窑又要热闹了!我瞧着那马通体雪白,眼睛乌圆,俊秀得很,身量不比踏雪高,应当是匹母马,你猜他意图为何?”
徐稚柳没理会吴寅的自说自话,径自走到桌边拆开信封。
信封上什么落款都没有,只里头夹着一张纸。他看过一遍后,眉头拧成川字型,抖了抖信纸,又从头看过一遍。
“这你还用想?那白马漂亮得很,定是给踏雪找的老婆。你还别说,那小子怪会来事的,讨人欢心有一套!别说小神爷,我看着都有几分意动了。诶,你说我要不要给闪电也找个老婆?”
吴寅乐滋滋搓着手,一转头见徐稚柳还在盯着信,甚至还拿起信封左右翻看,他不高兴地走过去。
“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徐稚柳点点头,问他:“给你信的小孩长什么样?”
“差不多到我膝盖这里的一个小萝卜头,衣裳整洁,方言味很重,应是本地人。”吴寅这会儿也没了八卦的心思,单手撑着桌案,凑过去看信,“谁写的?怎么了?”
徐稚柳思量一会儿,抬头看吴寅:“今儿晚上你去县衙,帮我查一个人的户籍。”
“大晚上让我去查,说得真好听,不就让我翻墙当贼?”
“事出紧急,晚上我等你消息。”
“得,我白天在巡检司被人呼来喝去,晚上还要为你徐少东家当牛做马,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
吴寅自觉这一趟跑得太亏了,亏大了,半只瓜没吃到,还又要当“梁上君子”!
他翻桌下地,甩动着衣袖,步履生风。
末了,又顿下脚步。
“这次的酬劳是给我家闪电找个老婆,你亲自去挑,要最漂亮的!我的闪电,一定不能输给踏雪!”
徐稚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