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说什么?”
“一山不容二虎,他若活着,就没有我出头的一日。”梁佩秋说,“总归我和他之间,只能活一个。”
时年如遭雷击般愣在当场,整个人仿佛被抽去了生气。
梁佩秋收回视线,对上安十九玩味的目光,吩咐门房:“若他还要来,直接叫人打出去,再将门前积雪扫清了,免得脏了安大人的鞋。”
门房睁大眼睛,想再确认一遍“打出去是什么意思”,就对上梁佩秋的眼睛,转而会意,上前一顿好说,请安十九的护院去一旁喝茶,自个领了几名仆从,对着时年一顿拳打脚踢。
时年起先还忍得住,到后头痛得嚎叫起来,一声赛过一声。
约半柱香后,世界清静了。
安十九捧着茶浅啜,一口又一口,瞧着心情甚好。梁佩秋在一旁处理窑务,间或应答两句,神情瞧不出什么,姿态倒是规矩,像只被驯得服服帖帖的家犬。
早前约好巳时来谈三窑九会的公务,安十九本还犹疑,担心新上任的大东家跟前头那位一样,玩什么两面三刀的把戏,仔细观察了一阵子,确定王瑜入土为安,王家公子被驱逐出府,镇日花天酒地,徐忠经过一场莫须有的算计,也犹如被卸去“左膀右臂”,每日沉溺酒海,如同废人一个,再看今日他对徐稚柳的书童大打出手,这颗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了。
“梁大东家,今时今日景德镇已尽在我掌握之中,只要你竭诚为我办事,我定不会亏待于你。”
安十九深知傀儡也是人,需得刚柔并济,不怕给他吃颗定心丸,“你年纪尚小,又刚接手安庆窑,我不能做得太过,是以只让你在三窑九会挂个虚职,不过你放心,你上头的正副值年,家里都有我安排的人手,量他们也就担个花名,翻不出什么大浪来。三窑九会以后都听你的,你放开手脚去干,于窑业大好的尽管施展,我定然鼎力支持。”
“再好的舵手也需要引航的灯火,更何况我于窑业、十八行当、会馆等杂务并不擅长,一切都得从头慢慢学起,还要多谢大人赏识。”
“疑人勿用,用人勿疑,我相信你不会让我失望。”
梁佩秋会意:“大人请放心,三窑九会主管窑业大小事,任凭出了什么乱子,到这里都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安十九拍拍他的肩:“好啊,自古英雄出少年,有你这句话我就安心了!你忙吧,我先走了。”
梁佩秋再次送他出门,为他掀轿帘。
种种谄媚逢迎之举落到管事仆们从眼中,表面不敢议论,背过去一个个破口大骂。要知道王燚偷偷找到时年时,那羸弱的少年已经奄奄一息。
这得是多狠的人呐!怎能做出这等事来?
再这样下去,他什么人不敢打?什么人不能杀?
安庆窑上下水深火热,就连曾经的死对头湖田窑也胆战心惊,这日子过得愈窝囊,好在从那之后一阵风平浪静,直到……行色戏唱响的第一天。
大街小巷居然全都在演唱《打渔杀家》!
多么大快人心!
抓捕的人一赶过去,大家立刻哄散,逃得逃,躲得躲,以至于县衙官兵和安十九的家奴在外头抓了一天,只抓到几个无足轻重的小喽啰。
连夜审问加大刑伺候,什么都没问出来。安十九大雷霆,梁佩秋拿当初定下的戏目给他看,表示一定会严查到底。
“怎么查?”
他一看就知道这事儿查不了,全镇百姓都是“帮凶”!
“查到能怎么样?统统杀了?以什么罪行?底下又要怎么说我?你知道民间给我编的戏曲和话本子快传到京城去了吗?梁佩秋,是你说凡事到了三窑九会都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结果呢!”
说到底还是师出无名,难以服众,也不是没想过怀柔,只这帮野性难驯的奴才,怎可能轻易收服?
安十九一拍桌子:“这事儿我不管你怎么处理,三天后必给我一个交代,否则你这东家就别当了。”
梁佩秋顺藤摸瓜,找到几个“头目”,都是以前受过徐稚柳恩惠的窑厂工人。只确实如安十九所说,无法拿他们怎么样,动用私刑的话只会更加激怒余众,若将他们以唆使动乱等罪行逐出景德镇,也难免牵强,恐会遭到更大的反扑。
更何况他们都是湖田窑的工人,真计较起来又是徐忠监管不力。
梁佩秋关上门审了一夜,次日柴窑行会陶庆社“酬神包日”演出,久不露面的徐忠竟然亲自到场!再一看,徐忠大醉未醒,竟被人用轿子抬到演出场地。
这岂非公然威胁?
幸而徐忠裹一身锦缎衣裳,头戴毡帽,腰佩美玉,周身华贵,让人挑不出一点错。梁佩秋也始终侍奉在旁,尽心尽力,却叫大家伙都看得明白,老泰山压阵,谁要再犯浑,他就要拿老泰山开刀了!
头目们不敢轻举妄动,管事安排预先定好的戏班子上台,锣鼓铿铿锵锵,徐忠大梦忽醒,跳起来大叫一声好!
随后几天,凡唱戏主场皆能看到老泰山的踪影,眼看梁佩秋与老泰山如影随形,头目们到底忌惮,一场极具“打派头”讽刺意义的活动,被掐死腹中。
安十九大喜,大摆酒席款待梁佩秋。小梁大人酒量浅,喝醉了容易说胡话,未免出洋相,席间一直用力掐自己的断腿。
白梨接她回到家里,裤子一脱,险些掉泪。
梁佩秋始终没什么表情,仿佛已经痛得失去知觉。白梨退下后,她在窗边伫立良久,随后挑起一盏灯笼,朝狮子弄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