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崔琰之才,不过数年,便已令清河崔氏崛起为关东望族,他自然而然,成了河北士族领袖。
乱世纷扰,士族门阀无时无刻不挥着举足轻重的作用。
士族女的身份,不仅仅是一件华丽的外衣,更是一张束缚自由的巨网,以后的日子,我怎么可能万般由诸己呢?
正走神之际,忽听崔琰淡漠地说道:
“阿瓠,邺城与许都皆为是非之地,司空府不比崔府,万般时候汝皆须谨言慎行,切莫不守规矩,惹是生非!叔父最后教你十字箴言,你可听好了——”
“叔父请言。”我亦淡漠回应。
“一曰仁孝,凡为人子,不论出养与否,皆需以孝侍奉双亲。入了曹家,曹公及其夫人,便是你再生阿翁与阿母,汝当恪守人女本分,顺言顺行,万不可做有悖人伦之事。
“二曰守礼,公府之女,非比寻常闺阁,我崔氏一族,忝列簪缨,却素以诗礼传教。日后与曹氏宗族姊妹兄弟共处时,不可任性妄为,与人起争执。
“三曰勤俭,纷乱之世,骄奢淫逸自是取亡之道,莫自恃养尊之躯,惰于起居而崇华尚丽。曹公素来以俭持家,不可有违制命。
“四曰贤德,见贤思齐,有德乃馨。虽为女子,犹须治学,熟读《列女》,谨记《女诫》,聆母氏善教,受师保明训。德之不修,学之不讲,谓己贤良淑德,可乎?
“五曰明慧,通达事理,机警应变,此诚明哲保身之义也。叔父不求你有甚于男子之才智,不泯然于庸人,如是而已。列此五诫,汝可烂记于心否?”
我静静地望着高台上排排褐色牌位,端正地磕了一个头,又对着崔琰再拜。
“缨儿谨遵叔父教诲。”
降此乱世,我早已身不由己,即便照做了,大抵也不免于陷入另一种绝境罢。
若我真能一字不落践行这十字箴言,倒堪称封建妇女模范了。
我知道,日后还有族权、父权、夫权、神权四座大山等着我。
见我神情颓靡,崔琰冷笑道:
“今日汝虽归我崔门,不月却将入曹氏之闼,认外族为亲,断宗室之义,有一点汝务必明晓:吾与汝并无半分叔侄之情,吾躬自教训,传汝家学,只因汝父为吾兄而已矣!”
唉,何必说这些狠话故意激我呢?
我会当真的。
我知道叔父您不喜欢我。
我也不喜欢您。
我只敢在心里说道。
次日,叔父命我和胞弟铖儿换上了粗麻布所制的斩衰丧服,并引我们姐弟二人,驾车出北郭,前往三里外一处小丘。
叔父说,那里埋葬着我今世的生身父母。
正是初春时节,天气风云变幻,刚出城不久,天上就飘起迷蒙小雨。
道路渐渐有些泥泞,但崔琰仍命仆夫驱车,坚持让我们姐弟二人冒雨上坟。
冀州常年遭受战火荼蘼,一路行来,沿途村舍,一如那夜崔琰在曹操帐下所说的,那样凋零破败。雨越下越大,道旁随处可见无处避雨一身泥泞的乞人,他们有些患了重病,倚着断墙不住地哀吟,让我听得心慌。
清河郡郊外惨状提醒着我生存来之不易,我顿时消散了不少杞人忧天的焦虑。
人活着,真像造物者随意摆弄的一场游戏。
去年此时,我犹是拄杖行乞中的一员,今时今刻,却能穿着干干净净的衣裳,坐在能遮风挡雨的帷幔车内。
那再过几年呢?再过几年的雨天,我又在哪里?
颠簸了良久,终于登上小丘,叔父打起青伞,拉着我和铖儿一同下了马车。
墓园荒草萋萋,雨中仅有两块冰冷的墓碑赫然站立。
“阿姊……铖儿怕……”
铖儿一头扎进我怀里,止不住地掩面啜泣,惹得我也两眼湿润。
铖儿像极了我前世那未成年的弟弟。
当年父亲被送去殡仪馆后,我们回到家中,满心疲惫,只瘫在床上,他沉默了一天,突然失声痛哭,用被子遮住脸,悲恸地说:
“姐,我们没有爸爸了啊——”
每每忆及此处,五脏崩摧,心肝裂断。
这个世界还给我留了一个骨肉至亲,算不算格外仁慈?
可我自身难保,将来崔氏一族顶柱遭曹操屠戮时,我哪里又有十足的把握能护他周全?
叔父给我递过一把伞,我点头接过,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铖儿不怕,别哭,有阿姊在。”
我忍着不让眼泪落下,拉着他的手来到墓碑前,把伞扔在地上。
“乖,听阿姊的话,来,咱们跪下,给阿翁阿母磕三个头——”
铖儿抽噎着,小小脸庞上雨泪纵横,他认真问我:
“阿姊,铖儿自出生时便没了阿母,也不记得翁翁的模样,是不是他们都不喜欢铖儿……是不是,因为铖儿,翁翁和阿母才死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