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河里是一片凹地,冬天湿冷湿冷的,夏天却热得不行,唯一的好处是土地还不错,种什么长什么,但三河里还是穷。
家家户户都是好几张嘴,县里头的大老爷爱财又爱色,一帮衙差惯会狗仗人势,常常到乡间里搜刮。徐巧这一年十七岁,对故乡的印象不是金灿灿的麦田、也不是绵延不绝的青山,而是家里那间破败的小屋,和母亲满是泥土的双手。
这一天,徐巧从镇上回来,他刚刚考上秀才,还能往上考,县令为他引荐了当时的澳州同知,那位同知大人却表明,想走得顺利,至少“这个数”。
五根张开的手指,就是一个大巴掌,把徐巧拍死了。五百两,他怎么拿得出五百两?
徐巧心事重重地回了家,就现家里被翻得一团乱,母亲正蹲在地上捡豆子,这种青黑色的小豆又硬又难吃,但混在糙米里一起煮,能顶饿。
“那些家伙又来抢钱了?”徐巧气得手都抖了,“他们根本不配做官!不配!”
“是呀,所以我等着我儿子做个大官,做个好官呢。”徐陈氏笑笑,她这人没什么脾气,特别好说话,别人欺负她是个寡妇,她也不会跟别人呛声。
徐陈氏的手在衣服上擦了擦,走向儿子,“不是说去见什么大人吗?怎么样?”
“……就那样。”徐巧低下头,他之前还不明白,为什么他都是秀才了,那些人还不把他放眼里,现在他知道了,那些蛀虫深谙向上爬的规则,就他家这四面薄薄的墙,哪有钱交“通行费”呢?
“那样是哪样啊?”徐陈氏见儿子不说话,沉默了会儿,又问:“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东西?”
“不吃。”
“那晚上吃。”徐陈氏又蹲下去捡豆子,一粒一粒捡,捡了好久才有小半碗,她眼睛看不太清,有几次,徐巧就看着母亲的手摸到豆子边上,却没捡成豆子。
“别捡了!”徐巧忍不住道。
“不捡吃什么啊。”
徐巧想到今天看到的宴席,鸡鸭鱼肉,山珍野味,那么大一只烤鸡,同知大人吃了一口,说难吃,就让人撤下了。人和人的命,差太多了。
“娘,哥,我回来了。”
“秦宝?是秦宝回来了啊!”徐陈氏立即站起来,看着自己的双儿,喜不自胜。“你怎么回来啦?”
“小姐对我好,给我放假,让我回来看看。”徐秦在大户人家做双伺,把柳家小姐伺候得不错,常常得些赏。
“哥,怎么站在这?”徐秦皱皱眉,有些不高兴,他哥读书后就心高气盛的,也不帮娘干活,地里那么多活,全是娘一个人干的,要不是他每个月能有月银补贴家里,他哥哪读得起书。
徐巧却觉得弟弟看不起家里,他和娘穿着打满补丁的旧衣服,秦哥儿就算是穿下人的衣服,也光鲜亮丽的,有时候还要刺他几句,越长大,他与弟弟越不对付。
徐巧索性眼不见,心不烦,端了那一碗豆子进了厨房:“我做饭。”
“呦,难得我哥下厨了。”
“哎呀,你说话咋这样呢,那是你亲哥。”徐陈氏搞不懂儿子们闹什么别扭,不过在她眼里,都是一家人,一家人哪有仇啊。
“走,娘,进屋去,跟你说说话。”秦哥儿拉着母亲的手往屋里走。到了屋里,秦哥儿往母亲手里塞了个东西。
“嘛东西?”中间细,两头圆,还金灿灿的——徐陈氏张嘴就要喊,秦哥儿立即捂住她的嘴。
“这,哪儿来的?”徐陈氏紧张不已。
“娘你想哪儿去了?当然是小姐赏我的。”秦哥儿兴高采烈地解释道:“这一套金花生是小姐的嫁妆,一共打了十八个,这个是打坏了的,娘,你看,这花生能打开呢,不过这里弄坏了,字糊了,所以小姐就赏我了。”
“你,你。”徐陈氏听了并没有欣喜雀跃,反而在双儿背上打了几下,“这么稀罕的东西,给你你就收!你见钱眼开啊!”
“别打,娘,我还有事要跟你说嘞。”秦哥儿拉住母亲的手,说了小姐与徐秀才的事,“……小姐对我有恩,对咱们家也不薄,所以我跟小姐走,去照顾她几年,过几年就回来了。娘——”
“……去吧,好好照顾柳小姐。”
“嗯嗯,我就知道娘一定会理解的。”
“这事你别忘了跟你哥说。”
秦哥儿撇撇嘴,“知道的。娘,这个金花生你收好了啊,先别让我哥知道。”
“为什么?”
“咱们家不是欠了好多钱嘛!你就拿这个金花生去还债吧!不然靠你种地,咱们家什么时候能有起色啊?欠债的事我哥不是不知道嘛,所以金花生就不用告诉他了。”
徐陈氏想了想,怜惜地摸了摸手里的金花生:“也是。多亏了你呀。”
秦哥儿看着母亲藏好金花生,然后走进厨房,一眼就看见他哥对着锅呆,锅里都冒白烟了。
秦哥儿连忙拿勺子搅和了两下:“愣神呢!粥都糊啦!”
徐巧回过神。
秦哥儿说起正事,“……我这一走大概三年五载回不来,你要好好照顾娘,我会托人送月银回来的。”
徐巧这时其实什么想法也没有,他只是顺口问了句:“你们怎么走?”
“还不知道呢。”
然后徐巧很自然地,说出了可以帮忙租马车、赶马车的话,秦哥儿回去后与柳小姐提了一嘴,柳小姐正好需要一个人接应,又是秦哥儿的亲哥哥,柳小姐自然信任,于是事情就顺理成章起来。
而徐巧心里渐渐生出一个念头,这个念头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反反复复地盘旋,最终成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