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热辣辣的日头终于开始蔫,上午,暖而不燥的风吹着河岸垂柳,长亭里,一人垂坐着,手里握着一个鼓胀的荷包,反复摩挲。
长亭外,一辆马车从绿柳掩映后驶来。
扶风勒住缰绳,才喊完“吁”声,车帘被人掀开,乔簌簌迫不及待地从车里跳下。
战长林推开车窗,向长亭里望,乔簌簌已箭也一样地冲了进去,硬是吓得里面的猛汉站起来想躲开。
扶风忍俊不禁,一声笑完后,又倏而沉默,望着亭里情景,眼神里流露出哀戚。
风声萧萧,乔簌簌站定在乔瀛面前,眼睛看过他左脸上的两条刀疤,再看过他空荡荡的右侧袖管,眼圈一红,蓄满泪水。
“我就说,我看到过你,他们还不信。”
风有些大,乔瀛那条空着的袖管飘着,他没有接这一句话,只是凝视着眼前的人,沉默不语。
十六岁的乔簌簌跟四年前相比起来,肯定还是变了,而且变化还很大,尽管她仍然梳着双鬟髻,髻上仍然别着石榴花。
他知道这朵花是特意为他别的。她怕自己长大太快,让他认不出来。
“你长大了。”
半晌,乔瀛才憋出这样一句。
乔簌簌抹眼泪,道“我早就长大了。”
乔瀛低下头,想要用残存的右手拥抱她,抬起来时又犹豫地放下,乔簌簌才不管三七二十一,闷头扑进他怀里,大声道“我早就长大了”
乔瀛一震,拥住她后背,想到她为寻他一次次不顾一切离家远行,热泪夺眶。
云层蔽日,垂柳在风里飘曳,乔瀛用锄头在树角挖开一个坑,然后放下锄头,把先前一直摩挲着的那个荷包从怀里掏出来,交到乔簌簌手里。
乔簌簌打开荷包,朝掌心一倒,一大把花种出现在眼前。
她一笑“是什么花”
乔瀛道“石榴花。”
乔簌簌点头,明白道“你托长林大哥来家里送东西时,带来的那颗种子就是石榴花。”
三年前,乔瀛没能把雪莲花种子带回给她,委托战长林送去一颗石榴花种,同时,还有他的死讯,以及遗物。
乔瀛喉间梗着,敛目道“开花了吗”
“不告诉你。”
乔簌簌倾掌把一小撮花种放入土坑里,再用另一只手把泥土一抔一抔放进去,道“自己回家看。”
乔瀛沉默,然后道“好。”
长亭里,战长林安静地望着这一幕。
河风阵阵,岸上垂柳唰然招展,高大的断臂男人跟在娇小的少女身后,沿着河岸种花。
熟悉的画面令他走神,带他回到一个遥远的地方。
那是个跟北狄鏖战的严冬,大雪融化后,战争仍然没有结果。肃王下令全军戍守边陲,等把敌人彻底驱逐出大齐国境才能回京,众将士疲惫,又兼思乡心切,逐日浮躁。
肃王等到一个风和日丽的晌午,叫居松关率领众人前往城外河边植树,种花。
那一天,抱怨声最大的是嗓门最大的战平谷,他不敢抱怨肃王的命令,便抱怨河边的风沙太大,岸上的泥土太硬,又或是自己分到的树苗太小,花种则太多。
战石溪可怜他一个正儿八经的糙汉,上前“帮”他,扔给他一大把的花种,拿走他面前所有的树苗。
战平谷不肯干,追着战石溪骂骂咧咧“全军上下就你这一朵花,你还不肯种花”
众人在河边起哄,战石溪不听,拽着树苗大步昂地朝前走。
战平谷还要追,居松关走过来,拦在他面前,用手指点他胸膛“回去种花。”
夜幕低垂时,一排排的树苗密匝匝地挺立在河流左岸,沿着逶迤的流水延伸到落日尽头,像边境的长城,盘踞于绵亘的山脊上。
众人累倒在河岸上,望着眼前的风景,疲惫又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