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下而上攀登不易,但想要从道缘城第六十一层下到第三十三层,却是相当轻易。
有雨新荷带路,照羽一行人很快就来到了白石居。
道缘城因其特殊的地理构造,靠近中心的位置往往很难接触到自然光照,但无论是灵植还是人族都离不开太阳,所以有人培养出一种名为索光芦的灵植。阳光可以通过索光芦茎身流淌到道缘城的每一个角落,即便是白石居这等四面八方包括头上地下都被宽厚青叶遮挡的地方,也还见得到夕阳的余晖。
才踏进院门,语应寒立刻快走几步越过了照羽,上前扶住正在奇特树藤的辅助下缓慢行走的刀修。
能让语应寒如此紧张的人,自然便是当日在照羽面前将险些丧命的他带走的燕子衿。
“你已经恢复行动能力了?”语应寒轻声道,下意识看了一眼朝灵渊。他第一反应是想责怪朝灵渊怎么让伤者下床,在开口前冷静下来闭上了嘴。
“朝道友的药很管用。”燕子衿嘶哑着声音回答道。他的体表血肉都已经长回来,但体内情况仍是糟糕,声带也没有完全恢复,所以开口说话依旧是比较艰难的事情。不过能捡回一条命后那么快就下床走路,已经是幸事一件。随即他又道:“情况我已经知道,劳你费心。”
他们并不算熟悉,唯一的交集就是书画坊外信手一助。说实话他不太理解这看起来就生人勿近的灵族为何愿意与朝灵渊做交易来救自己,但受益者是他,他也只能希望此人不会受自己牵连。
朝灵渊本是在桌上作画,燕子衿的命能被顺利救回这件事让他心情不错,但在抬眼看见照羽的时候,他忍不住沉下脸色。
燕子衿敏锐地察觉到气氛倏然间变化,立刻示意语应寒陪自己进屋休息。可惜语应寒才要点头,便听到朝灵渊向他开口:“你们刚才遇到了什么东西?”
语应寒看看照羽,又看看面色不善的朝灵渊,轻咳一声,将方才怨气与剑意的事情细细道来。随着他说到照羽将全部怨气尽数纳入体内,朝灵渊在画纸上落下最后一笔。
而后那支灵宝级别的笔硬生生折成两半。
随着咔嘣一声,雨新荷很有眼色地退了两步,从照羽身后退到了院门口的藤萝间。他曾经师承鹿鸣蝉,而鹿鸣蝉与代高柳之间也经常有类似的情况生。他很清楚这种时候有多容易被殃及池鱼。
“你让我不要轻易涉险,自己倒是明知故犯。”朝灵渊的语气不太好。
照羽走到他身边坐下,旁若无事地从自升起的青叶小案上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这些东西不会影响我。”
燕子衿的视线从那只茶杯上默默挪开,没有提醒他那是朝灵渊方才喝过的杯子。而雨新荷盯着照羽垂下的左臂,又退了一步,将自己彻底隐藏进藤萝阴影里。
“不会影响?”
扇端抵住“手腕”处丹砂艳色的衣料,将之缓缓推移至小臂,露出其主人下意识掩盖的真实。
由一条条小指粗细,呈现赭黄色的粗砺树枝围绕灰色气流团而成的“肢体”取代了原本的手臂,随着灰色气流团的不断冲撞,树枝正在以一种极快的度碎成齑末,又在精纯灵力作用下以相同的度恢复原状。
怨气蚕食肉身的度与灵力恢复的度达成了奇特的平衡。而怨气中星星点点明亮的榴花色火焰则是以一种有条不紊地状态消化这些怨气。
“最多三天就能化解。”照羽将朝灵渊冰凉的手指纳入掌心,试图将温度传递给对方,而依旧不见波动的语气中染上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困惑,“如果真有危险,你能感觉到。”
命契在前,渡魂在后,他们之间的关系远比世上血亲爱侣更加紧密,任何一人出现生死危机,另一人都会第一时间察觉。所以严格来说照羽这句话算不上错。
但有些时候,有些事情,并非对错两字就能够简单地形容。
又一次以身涉险。
你是不知道自己这条命的重要性吗?如果可以,朝灵渊确实想要质问;但毕竟这里有很多外人,毕竟他不该用如此权衡利弊的态度去对待照羽。所以他没有问,只是说了一句:“你心里有数就好。”
他抽出手,转身看向雨新荷与语应寒几人:“坐吧。”
意识到朝灵渊似乎生气的照羽不解地看着他。
仅仅是吸纳怨气而已,他连受伤都算不上。相较于有数种真火傍身的他,方才直面过示真的朝灵渊才是真正经历过危险。这点认知让他觉得不舒服,他其实并不想把朝灵渊一个人放在示真面前。那个人很危险,足以对他们产生威胁,但朝灵渊选择独自面对,他没有提出异议,而朝灵渊也的确没有受伤,所以他不会生气。
朝灵渊又为何要生气?
而朝灵渊打量完雨新荷,在对方因被冒犯而下意识蹙起的眉头中开口问道:“道缘城主为何会偏帮梨家,我想这位道友可以给出解答?”
雨新荷对朝灵渊那双似乎能洞穿人心的眼睛觉得不舒服,但他没说什么,只是先将背上重剑卸下,又重温了一遍来的路上已经思考过的腹稿,方才开口道:“城主的立场确实有问题。但先需要明确的一件事是,梨家现在真正的话事人并非梨家人,而是剑宗的易流离。这很重要。”
“道友既然是现任羁羽剑主的同行友人,理应知道易流离三字的含义。”
他向朝灵渊递出征询的眼神,得到确认回复后继续说道:“梨家已逝老家主的前身乃是易家的花仆,后来易家覆灭,梨家在剑宗扶持下渐渐壮大。照理而言,梨家与易流离确实颇有渊源;但以梨家人的薄情寡恩,会将家族主导权放在易流离手上,一方面是因为梨家最强的剑梨长忆恰好是个重情义的人,一方面则是因为易流离手中有梨家需要的东西。”
“除了修行心得,看如今梨家势力,想必还有失落已久的易家莳花术。”朝灵渊道。
雨新荷点点头:“道友身上有灵力波动的痕迹,想必是从梨家出来时遇到了麻烦?”
“梨家人行事跋扈,不过易流离不曾亲自出手,道缘城主也没有真正撕破脸,便不足为惧。”朝灵渊话里带着几分惋惜意味。
雨新荷明白他的意思。易流离如果出手,他们这边就能真正探得对方几分虚实。不过若是易流离出手,城主或许也会出手,这位在照羽口中能限制城主的修士能安然出梨家,是一件好事。
想到梨家,他叹了一口气:“若单单只是一个梨家确实不止一提。梨家实在太看重血脉传承,否则以易流离掌握的功法秘籍来看,这么多年绝对能够培养出数倍于如今的强者。再加上当年称绝道缘的易家莳花秘术,方才照道友、语道友应也看见梨家所掌握的药圃数量,几乎占据道缘城的四成。这等资源若能完全使用,恐怕五境强者与分神修士也能堆出几个。”
“但梨家至今只有几个四境和元婴。”朝灵渊道,“想必除了他们本身眼光局限,还有别的原因。”
雨新荷知道他恐怕已经猜到几分:“根据我的探查,一方面是因为梨家很多财富资源都被送去了别处;另一方面,是城主在制衡梨家。”
朝灵渊勾了勾嘴角:“大量资源去向不明,示真又立场模糊,道缘城并非外人看来那般安宁。但你依旧信任示真。”
雨新荷犹豫了一瞬,道:“城主是剑宗指派而来,他会站在易流离那边……无可厚非。”
语应寒意识到他话中之意,诧异道:“所以你之前要问前辈是不是剑宗的人?你怀疑剑宗的立场?”
他确实很诧异。作为顺天道修士,他这一方和剑宗始终是对立关系,彼此掌握不少秘密,尤其清楚剑宗对魔修和魔族的态度。别的不说,横连两次仙魔大战,剑宗的损失完全可以用惨重来形容,以至于如今仙道魁的位置都摇摇欲坠,怎么还会有人怀疑剑宗对魔修除之后快的决心?
“梨家的确与魔修关系匪浅,我本人就是最佳证明。而梨家功法大多数都来自于易流离的传授,我自然会怀疑这位剑宗亲传。作为梦浮生的唯一弟子,世上有几人能让他做不情愿的事情?”说罢,雨新荷抬起手释放出一股灵力。
在他刻意控制下,灵力中那一缕魔气格外明显,阴晦如蛇,诡谲凶恶,难以为人所彻底掌握。
即便已经知道雨新荷体内有魔气,语应寒仍旧是皱起了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