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话说财奔大处,子奔多处。财神爷其实喜欢往有钱人家里跑,特别是那些有钱还很和睦的财阀世家。反之苦难也喜欢往人多又穷还天天有架吵的人家里凑。
墨贤接上周莲花回墨家村后还没过几天,周家就又来人带话说周连胜病的不轻,有生命之忧的迹象,请懂点中医药材的墨贤务必过去看看。
周莲花最心疼的就是周连胜这个她一手抱大的小六子,那天若不是墨贤转达了墨氏的狠话,她总归也是不愿意回来的,至少也要等着周连胜的高烧退却感冒稍见转好后才能离开。何况,家里还有个随时都可能因没人照料、营养也跟不上而容易突意外的有身孕母亲。
周莲花一定要跟墨贤一起回娘家看看连胜,墨氏显然极不乐意。但大院里的妇人们闲话极多,墨氏生怕背上这压制着儿媳连去看快要病死的兄弟都不肯的不义之名,加上墨贤少有的恳求目光,逐遂了莲花,同墨贤一道,又急匆匆地回转了娘家。
等墨贤和莲花带着钱到得周家,周家破落的家门口堂前处,闻讯而来探望周连胜的亲戚们也散得七七八八差不多了。剩下几个年长的,正陪着周莲花她爹周宝贵在堂前等墨贤。
周宝贵一看到他们,脱口就说他们来晚了,连胜是没得救了。周莲花闻此噩耗,惊得七魄丢了六魂,当即昏眩过去。
众人七手八脚地把周莲花抬进里屋,放在周连旗兄弟平时睡的通铺床上,有人又是掐她虎口又是掐她人中的把她救醒,却看见小连胜好好地端坐在椅子里强忍着悲痛、冲着她努力的挤出一丝笑来。
周宝贵上前把周连胜连人带椅抱起,往莲花床前放近了些,脸上也努力的挤出些许谦意说:“看你这性子急的,我还没说完呢,就晕了。我说小六子没得救,是因为他已经被确认为小儿麻痹症了。反正也只是小儿麻痹症罢了,瘸一条腿而已,不会死人,用不着花你们那个钱。对了,你们带了多少钱来?我这阵子不是给连胜找医生治病吗,手头紧很的,你们能不能——”
“滚开,”周宝贵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怒火填膺的连旗上来一把推开,狠声道:“你害的娘、害的我们还不够吗?活的这样丢人现眼,不怕报应吗?”
“反了,反了你,”周宝贵跄踉着退了两步,看清推他的人是自己的大儿子周连旗后,怒不可遏,‘登登’两个箭步迎回前,一把揪起连旗的衣领,毫不费力的就把皮薄骨轻的周连胜拎起脚不着地,瞪大眼来高声叫嚷:“大家来看看这等不孝的子孙,管起老子说话来着,打起老子来着。信不信我一把把你扔去村前的溪坑里淹死你?妈的,老子活了几十年,也没见过儿子动手打老子的。老子生你养你,是要你赚钱来给老子花的,不是叫你来做这等不孝的行为的。你是想找死是吧?”
周连旗悬空着身子无力动弹,双手拧着他爸的手指,转眼就喘不过气来。
周连胜忘记了自己的小腿已经麻木,想站起来却一个前仰,从椅子里跌了出来,下巴着地,痛得哇哇大哭起来。
墨贤第一反应就是抱起小舅子周连胜,把他放回椅子。转身又急托住周连旗,冲老丈人大吼:“你疯了?快放开他。”
纷纷反应过来的众亲戚,急忙拉的拉扯的扯,把脸色开始紫的周连旗给弄了下来。
里屋的莲花她娘周氏被老三周连开搀扶着出来,看到这一幕,悲凉地说了声“造孽啊”,然后颤巍巍走到周宝贵面前,说:“你如果还有一点人性的话,就请离开我们,留我们娘儿一条活路。”
“你以为我乐意待在这个家吗?还不是看着你们可怜?”周宝贵环视了一眼众人集体愤怒的脸色,明白这下可是犯了众怒,也不敢再狠,顾自从腰间拿下日不离身夜不离手的烟袋和烟斗,蹲到门槛上,‘吧吱吧吱’地抽了起来。
墨贤冷眼看着吞云吐雾的老丈人,只能放在心底憎恶,不好吭声。众人又都面面相觑,不知道该由谁去先开口让周宝贵离开周家。大家其实都心知肚明:周宝贵难得来家的目的,除了死皮赖脸的回来讨点钱花以外,就是在要到钱后行乐一下他作为男人的权利,让莲花她娘怀孕。然后生一大堆的崽子,不管不问,让他们自生自灭。能活就活下去,不能存活的就算他们自己命数不好,命理如此,怪不得别人。
周宝贵有钱就去外头狂飙浪荡,可以几年不着家。一回家定是身无分文,赖着折腾完周氏后,千方百计寻找一切可能的冤大头借钱在出门。这也是周莲花等六个兄弟姐妹差距的年龄不同于正常人家孩子年岁的差距,更是周氏距老六周连胜五岁之后又被怀上的直接原因。
这次回家,本来想借着周莲花要回来侍奉周氏月子的机会,让莲花从墨贤手里弄点钱花花,但莲花被墨贤接回,他只有借着老六周连胜的病情再次让莲花回来送钱给他花,不料莲花太过心疼连胜,还没听他说完就昏厥过去,致使他犯下众怒。
“娘,”正当大家刚陷入沉默的时候,莲花用微弱的气息又叫了一声:“娘,救救我的孩子。”
墨贤这才想起被大家一时疏忽了的莲花,扭过头看到床上有她身下的一摊血污,几乎立即崩溃。是流产还是小产?是早产还是生了不该生的意外?他六神无主,噗通一声跪倒在周氏脚下,抽泣着求道:“娘,救救我的儿子。”
周氏正被周宝贵气得浑身颤抖不已,但一听到莲花的哀嚎,她就立即冷静了下来,只需看一眼莲花的脸色,就稳住了阵脚,闪电式的指挥在屋里屋外乱的团团转的众人,条理有序的立即进入“紧急抢救状态”。
这架势,就像一个在阵前交锋的千军万马中指挥若定的大帅,让周宝贵也不得不睁大双眼看着平时软的像个任他拿捏的柿子的周氏,惊为天人,大气也不敢喘一口,继续蹲下,用抽烟来掩饰自己的后怕。
后怕昨天晚上逼着周氏要钱,周氏却什么也没说,而是移动着艰难的小脚丫去冷火厨炉的灶台上提了把锈迹斑斑的菜刀放在床头,然后又无声地和衣躺下。若不是连胜烧严重叫走了周宝贵,周宝贵还是会再去周氏房里逼着要钱,那么,周氏的菜刀就会毫不客气地砍向他。
狗逼急了跳墙,人逼急了呢?周宝贵第一次看到如此淡定坚强的周氏,后怕之后又庆幸自己还有个可以伸手的女儿。周宝贵依旧没有在周氏刚才的表现上看懂并悟出一个道理:为母则刚,这世界上真的有些弱女子,会在危难情急之下,立马变成另外一个无所不能的强者。
早年有报道说的美国有位身子娇小平时体弱的不得了的妇女,在看到自己的孩子被压在一辆轿车之下时,用自己的双手硬生生就把轿车给抬了起来。事后,人们却怎么也理解不了这位妇女的“特异功能”。其实,这不是啥特异功能,纯粹是母爱至上的本能爆力。
周氏也是如此,在女儿面临危难之前,她是不会先顾自己的。周氏差使周连旗立即跑去找来村里的接生婆,同时差周连开叫回刚离开不久的周家“赤脚医生”周云来。接着安排年纪尚小的女儿周莲萍和三儿子周连德赶紧生火烧水,然后叫屋外的那些男人,也多急急地返回家去,换来家里的女人,方便莲花需要的时候可以帮忙,可以照看。
对埋在椅子里不敢哭出声音来的小连胜,身为母亲的周氏,只能抹掉自己的眼泪,把痛苦活活地咽下喉口,吞进肚里。再扭头,看到还蹲在门槛上若无其事抽着烟的丈夫,一颗心的阵阵绞痛,已然化作了阴冷的悲凉,无泪可流。
周氏对身旁正乱的束手无措的墨贤说:“你抱连胜去里屋吧,好好看着他,这里有我就行了。”墨贤无计可施,只得从了丈母娘的安排。
周氏把众人都支开后,自己则吃力地侧俯着稍稍弯低了身子,握起莲花的手,把了脉象;又解开莲花的衣服,附耳听了听莲花的心跳和腹中胎儿的胎心声音。还退下莲花的长裤,看了看膝盖下的小腿是否有水肿不退的状态。然后对已经把连胜抱去里屋又折回来守在床边、心焦如焚的墨贤说:“老天保佑见,莲花母子平安。”
“会早产吗?”墨贤问。
周氏愣了一下,回道:“按时间推算,孩子怀胎已足九个月,应该不算早产。”
“那这是?”墨贤指着莲花身下的血污,疑惑地问。这时的墨贤,只知道山上那些可以消暑解毒的常用药,平时处理的最多的也就是些感冒、喉咙炎、上火等等,直面产妇,还是第一次。他自是不明白孕妇破了羊水后很快就要产下孩子的道理。墨氏只教过他如何去建功立业,只交代过他一定要生个儿子,至于儿子要怎么个生法,他可没学到。
“顺利的话,不到子时,孩子就会出世了。”周氏温和的安慰着莲花:“有娘在,不用怕。”心疼之情,只有被母亲捂住双手轻轻揉捏的莲花才感觉得到。
蹲在门槛上抽烟的周宝贵,此时也煞有介事地凑上来问周氏:“这是什么个情况?”
他不凑这个闹热还好些,一凑上来就惹的墨贤怒红了眼,从口袋里掏出预备给连胜治病的钱,朝着周宝贵的脸就扔了过去,狠道:“如果我的儿子有个三长两短,你最好是有多远就滚多远,别让我找到你索命。”
周宝贵讪讪地捡起一地的纸币,数了数,犹豫一下,又数出几张塞回墨贤的口袋说:“看情况,可能是因为过度惊吓、过度刺激导致情绪过分激动而造成可能的早产,不碍事的。你放心,我早早花钱给你和莲花算过命了,母子都会平安,一家子人日后都能大富大贵。这些钱你拿回去,莲花生了,需要营养,你总待要花上一些的。”末了,又对周氏说:“女儿要生孩子了,我在这里也不方便。连胜的腿也是治不回来了,我在家里,也起不了什么作用。还是先出去一段日子,等你生了再回来吧,你说呢?”
见周氏不理,见莲花闭上了眼睛,见墨贤正怒目相向的几乎要吃了他一样,这个众叛亲离却过上从不负责的世上第一快乐的老男人,还是讪讪地笑了笑,脚底抹油似的,转身在大院门前弄堂的拐弯处,消失不见了。
与此同时,差出去叫人的连旗和连开,分别带着接生婆和村医周云来前后脚的回了家。
先是周云来上去把了脉,用听筒听了心跳;经验老道的接生婆也上去看了看莲花的脸色,摸了摸莲花的肚皮和下身,两人确定的状况都和周氏估计的差不多,并着手准备产前需用物品,比如酒精、比如剪刀、比如棉花团、比如杆秤、比如可以把产床临时隔开、免男子和小孩看得见生产的窗帘等等。随后,屋前房后、左邻右舍的妇人们都赶来询问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有的知道周家瘠贫,不动声色的带来了新毛巾、热水瓶以及干净的脸盆。有的知道周家瘠薄,装作吃不掉那么多的样子送来了自家产的鸡蛋,还有平时招待贵客才用的桂圆和荔枝。进进出出的,一个个脸上都挂满诚挚的善意和让墨贤逐渐心宽的微笑,为周家的第一个外甥能在外婆家的平安出生而喜盈溢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