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层行政套房开了两间,一间是外公外孙,一间是外婆和外孙媳妇。
在外,人们只知两位学术界德高望重的老教授来清华参加教研会,顺便带两个读高中的孙辈感受校园文化。书香世家行事并不招摇,也不会逢人吹嘘家里背景,免得招致无妄之灾。
茶余饭后,外公同外孙对弈,棋局焦灼,黑白棋子各占半壁江山。
十六岁的少年身形高颀,清朗俊逸,尽管年轻有余,行棋却不落下风。
老教授戴金丝边眼镜,一览棋面,叹赞,“我老了,比不上你们年轻人,真是下不动了。”
清逸少年谦逊颔,“是外公手下留情一直在让我。”
外公拾起外孙所用白子,不忘对孙辈们稍作评价,“你下棋可比你哥收敛得多。小暻那孩子心气太高,棋风杀戾太重,喜欢赶尽杀绝,暴烈秉性和你父亲差不离,在狱里待半年,能磨磨他的锐气也可。”
霍曜平添几分惭愧,道:“可能因为暻哥和阿爸一样负担太重了。”
“所以是你父亲还是你哥让你带小娅来北京避难?”
“外公,我。。。”他被问得一时语塞。
“孩子,外公教了一辈子书,现在眼也花了,可不代表外公是老糊涂。”
年逾六旬的蓝老教授摘下金丝眼镜搁进眼镜盒,也儒雅斯文了一辈子,现今思念远在异国他乡的女儿和孙辈们更是心焦得不免湿了眼眶。
“你母亲向来都是报喜不报忧,我也相信你父亲能平定新闻报道里的军事暴乱。可这次如若不是家里出了大事,你断然不会带小娅离开昆明来北京。”
面对外公,霍曜心怀愧怍,他所受的家族教育不允许自己将实情全盘托出,也不能和外公外婆说,暻哥刚出狱险些被暗杀,姐姐在上学路上惨遭绑架,下一个——是自己。
而他仅仅能做的,无非是离开,可内疚感与日俱增,他也会日日扪心自问,自己凭什么享福躲清闲? 叮铃——门铃响起,打破僵局。
“对不起,外公。”霍曜为自己的三缄其口自责,“您放心,无论仰光生什么事端,也不会伤害到阿妈和姐姐。”
“好孩子,这话听着耳熟。”蓝老教授双鬓斑白,叹了声,“一晃,居然二十年了。”
外面门铃声再响,外公和蔼拍了拍外孙肩膀,道了声,“去吧。”说罢起身走向卧室休息。
霍曜看向空余外公所执黑子的棋盘,的确,黑子布局缜密更胜一筹。他知道是自己输了,外公不仅让过自己,也让过暻哥,两个外孙年轻激进的心,在老教授手下棋盘中无所遁形。
他起身替外公关上房门,回身走去玄关,刚打开大门,娇俏灵动的少女撞入他胸膛,急道:“再不开门,我就要给你打电话了。又怕外公觉得我不礼貌,也不敢多摁门铃。”
青梅竹马倚着走廊墙壁相拥,这里不是学校,已不必在乎老师同学们的眼光。他们身份显赫,地位相当,军政顶层联姻的新闻早已传遍伊洛瓦底江两千里沿岸,是公认的门当户对。
“我出的数学题都写完了?”
“没有,太难了,一道也不会。”
“我记得请外婆看着你,做不完不能出门。”
“嘘!”
清隽少年长臂轻拢住小未婚妻腰身,她的热情一如既往地俘获着他的沉静,感性和理性同时提醒着他,自己早就选了和暻哥相悖的路。
谁也不是天生愿意放弃,出生在动荡混乱的土地上,抢夺资源才是生存之本。父亲教会儿子们认清弱肉强食的世界,还要防止他们兄弟阋墙。
可幼年不懂事,明里暗里他也曾和暻哥争过。
暻哥不许旁人乱动房里东西,无妨,自己会去请管家置办和暻哥一模一样的物件儿。
小到玩具挂件,大到两架相同名贵的大提琴,甚至暻哥一贯能逃则逃的教养启蒙课,他都会完成的尽善尽美。
到头得来的,也只不过是父亲一句“做得好”,可再朴素的称赞,对小孩子而言也是莫大肯定,毕竟他几乎不曾听过父亲夸过暻哥,这也是从长辈眼中获取不同对待的唯一方式。
这种心态一直持续到他六岁,那年,上小学的哥哥姐姐们放假回家,启蒙课照旧枯燥无趣,暻哥照旧逃课逃到无影无踪,和照旧练习完毕,等待父亲说声“做得好”的自己。
可惜那日变数有两。
一是滂沱大雨,二是父亲回家后只摸了摸二儿子的头,面色冷戾,一言不。
怪只怪小孩子嫉妒心作祟,又难以承受铺天盖地的失落。终年压抑累月之下,他冒雨冲出家门将琴谱摔进泥土,全身湿透,牙齿打颤,怒到握紧拳头杵在哥哥房门前许久才推开门。
可素来温文尔雅的曜少爷不会放肆行事,学不会哥哥耍脾气砸东西的架子,目光锁定角落处搁置的大提琴。
自己也有一把,和哥哥出自同一位意大利名家之手。
最后等妈妈焦急万分推开门,只见他躺在冰冷地砖上,浑浑噩噩着高烧,双手伤痕累累,地面鲜血干涸凝固,身边碎了一把断弦的沾血大提琴。
六岁的弟弟徒手拽断琴弦高烧,九岁的哥哥主动承担挨罚关禁闭。
他烧了一天一夜,他也饿了一天一夜。
再后来,懂事了,离家去仰光和哥哥姐姐一起读国际学校。两兄弟打篮球,坐在旁边横椅上间歇休息,闲聊之余,他有意无意问起暻哥当年为何甘愿受罚,分明是自己荒唐犯错。
“那天阿爸手底下有位老长官在湄公河缴毒任务中牺牲了。”
“一把破琴也不值两个钱,你哪天扯不行,非撞阿爸枪口上。阿爸当时确实想让你长记性,可你倒在我屋里,万一你挨罚落下后遗症,我以后日子还过不过?”
“阿曜,别学我,你从来不是我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