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長順迎皇帝出來,見搖光也跟在後頭,便自發地讓路了。皇帝的儀駕浩浩蕩蕩地跟在李長順身後,李長順跟在搖光身後,搖光跟著皇帝,極緩慢地,走過宮道。
北風吹得她眼睛發澀,她垂下眼來,看見皇帝厚重的端罩下,隨著腳步隱約翻騰起來的明黃雲龍紋。
那樣明亮,普天之下除天子以外再也沒有人敢享的尊貴,一針一線皆極盡工巧,細細的金線勾勒出片片閃耀的龍鱗,仿佛再靠近一步,就要剜骨剝皮,灰飛煙滅。
養心殿並不遠,皇帝儀仗將至,照例在門前燃放一枚爆竹。撲剎一聲響,也不過片刻,便寂滅在深寒的冷意里,只有空氣中漂浮著若有若無的煙氣,昭示著它的痕跡。
她隨皇帝一同進了東暖閣,這是她昨天沒能進來的地方,今兒她卻又來了。李長順把暖閣里伺候的人都揮退,偌大的東暖閣里,就他們兩個。
皇帝不用人伺候,自己脫下端罩,擱在一旁的架子上,他裡頭穿著一件明黃色的吉服袍,年節里到底比往常莊重,愈發襯得整個人氣度雍華,不可方物。
他轉過身來,就站在炕邊,離她不過幾步遠,身上的龍涎香味環繞在她周身,澹遠清寧。
皇帝低聲問:「昨兒為什麼不進來?」
她卻恍若未聞,「萬歲爺讓奴才拿什麼?」
皇帝望著她,目光沉靜,似乎想從她低垂的眉眼裡找尋答案,原來不是這樣的。在抓雀兒的時候,在堆雪人的時候,她從來不會這樣,一任如鴉羽般的睫毛遮掩住所有情緒,宛如一道屏障,將他隔在牆外。
而她今天在慈寧宮就是這樣,收斂掉所有的小脾氣,流光溢彩的眼神與飛揚的神色,令他覺得茫然又若有所失。
難道成明真的說動了她嗎?不會,如果真是那樣,昨晚她就不會來。
皇帝苦澀的心裡泛起一絲甜,什麼時候他也這樣患得患失起來,她是向著他的,他們彼此交情通意,這就足夠了。
皇帝於是笑道:「喀爾喀姑姑的家信,我都收拾好了。」他從炕几上把匣子取來,試著上前一步,她卻毫無徵兆地往後退,他愣在原地,一時間竟不知該說些什麼。
她是有些怕他,倒不是因為旁的,只是忽然想起寧妃,便沒來由的戰慄。她不是不恨的,特別是在她封妃的那一日,她原以為自己死了心,卻沒料想到這是他早早布下的局,她原以為真的只是病了,卻沒料想到她啞了,她沒了容貌,再也出不了宮門。
他待她是好的。
可是她不能了。
心下不知名的情緒翻湧,衝到喉頭反而覺得有種窒息的腥甜。她也察覺到自己的失儀,慌亂之間伸出雙手去取,卻發現皇帝緊緊攥著那匣子,攥得指節發白,也不肯鬆手。
他的聲音有種蒼遠的涼薄,透著深深地疲乏與無力,「我與成明,我讓你選。你最終還是選了他,是嗎?」
其實那日他什麼都聽見了,聽見了她所有的嚮往,要娶她可真不容易。成明替她分析眼前的情局,第一個就把他排除在外,他很生氣,卻發現這種生氣實在是徒勞。
他那天沒有說什麼,只是朝她笑,也不敢說什麼。有些東西他的確許諾不了她,那麼由她做決定,他讓她挑。
所以誰也不知道,看見她的身影出現在養心殿外時,他有多忐忑,又有多欣喜。
那時他想,就算提前破了布好的局又有什麼要緊,就算運籌帷幄達不到最好的結果又有什麼要緊。眼下額訥與綽奇雖然警敏得很,成明又隔三差五地去他們跟前拱火,鬧得他們幾次三番要在去寧古塔的路上對舒氏下手,好斬草除根。雖然釣魚釣到一半,想要一舉剷除就不能心急,之前辦了寧妃已然有些風聲,可是真到不可為的時候,他也不介意動用自己的親兵。
積蓄羽翼,滌盪朝廷,開一番承平世界,等到那時便有足夠的底氣來兌現他的許諾,不是困囿於宮闈的妃妾,而是要與他一起攜手,看遍大好河山的妻。
他從前於此上淡泊,皇后也好貴妃也罷,不過是後宮中領著不同俸祿的職銜。先皇后本就是為平衡朝堂而立,貴妃與寧妃,有今日尊位,也不過是因為她們身後的家族。彼此心照不宣,場面上過得去,這一生就這樣,沒有期待就沒有失望,已經習慣,也就不要緊了。
可如今不一樣。
蘇杭煙雨,大漠孤煙,人世盛景無數,這些都是很好很好的,總要與喜歡的人同去遍觀遊覽,才不算辜負此生。
塞北江南,民阜物盛,八方熙熙。攜同心之人發宏願,願窮盡畢生之力,來試著造就一個盛世。
體元出治,於時為春。
明年陽春不遠,最宜嫁娶。
可她仍然是那一幅淡漠的神情,仿佛所有都不與她相干。她的聲音冷得出奇,就像外頭廊下結起的冰稜子一樣,不留情面地直戳進他的心裡。
她跪下,朝他深深泥,俯下身的瞬間,隱去心裡翻湧難抑制的痛楚,連自己的聲音,都茫然難辨。
東暖閣里安靜得出奇,本就沒有什麼人,就他們兩個。這程子天總是陰陰的,連室內也不大明亮,有種掙扎著的低郁。自鳴鐘搖擺著,「嗒嗒」作響,連帶著她的話,也變得分外明晰。
「奴才與端親王自小一起長大,入宮前早已心意相知,情意相通,主子寬仁明厚,請主子成全。」
小貼士:如果覺得不錯,記得收藏網址或推薦給朋友哦~拜託啦(。&1t;)
&1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