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人讲他不擅交际,也不好应酬,故而两年间,听着他越来越多的事迹,在一种近乎素未谋面的遗憾中,却越地想要见他一面。
没想到,就这么不及防地见到了。
小二很快送来热水,梁佩秋略顿片刻,提起壶柄为徐稚柳冲了杯新茶,双手捧着送到面前。
徐稚柳当真受宠若惊,忙起身接过,再三道谢。
梁佩秋说不必,又道:“听闻龙缸之事,很是敬服。”
“不过雕虫小技,不值一提。倒是小神爷的大名,我早有耳闻,冒昧问一句,你如今与安庆窑是签了长契?”
梁佩秋摇头:“我与师父没有契约。”
“嗯?”
“师父曾经于我有救命之恩。”
他这么说,徐稚柳就懂了,正如他和徐忠也没有任何契约,不过收留的恩情大过任何纸契,何况救命之恩。
他在安庆窑,同他在湖田窑,想必是一样的。
如此,倒有些可惜。
众所皆知,一件瓷器好不好,其宿命皆在窑内。湖田窑没有梁佩秋这样的把桩师傅,之所以巨型龙缸能烧成,仰赖的是前面数十道工序的丝丝入扣和近乎严苛的工艺要求,加之重金之下聘请的业内屈一指的窑口师傅,齐心协力方才能成。
即便如此,也失败过多次,砸碎了不少次品。
不比他,一眼就知道好坏。
这样一个人,如若能以契约聘回湖田窑,兼之这些年来他为湖田窑提拔的管事,即便三不问如徐忠,再接过手去恐怕也不会有什么差乱。
届时,或许他会愿意放他离去吧?
可惜了。
“倒不知道你和王大东家之间还有这份渊源,之前没听他对人提起过。”
外间都当瑜捡了大便宜,原先将梁佩秋收为徒儿,是想培养他当画坯工的,岂料他某一天走过山头,就被现了神赋。
从此王瑜把他当成宝,捧着供着,藏得严严实实,生怕被人挖去。
故而外界也有风传,“小神爷”避不见人,是徐忠对同行的忌惮之举。
眼下瞧着,倒都不像。
若徐忠当真刻意藏宝,梁佩秋就不会在暖神窑几乎全镇出动的大日子出门。且他话虽不多,瞧着却不是怕生的性子。
只不知为何,他好像不敢看自己,一直没大抬头。
见梁佩秋沉默无言,徐稚柳也不觉尴尬,追问道:“你何时去的安庆窑?”
“很多年了。”
“很多年?”
“嗯。”
梁佩秋点点头,在桌案下紧紧攥住衣摆,手仍免不住颤抖。听他和自己讲话,离得那么近,眼神那么专注,她紧张地几乎不能呼吸。
所有那些不为外人道的过去,不是王瑜不说,而是她不想。
症结还是在她。
若她想说,不怕被人知道,那一切都没什么大不了。可她仍旧不愿让任何人,有任何可能,窥见那段过去。
除了他。
“我原不是景德镇人,从乡下来的,路上遇到匪徒,险些遭难,幸而师父及时赶到,救下了我。师父担心事情传出去,那些匪徒会找上我,所以他什么都不说。”
所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她有神赋,若匪徒知道她的身份,认出她就是曾经那个不顾一切奔向景德镇的女孩,难保不会做些什么。
这是王瑜的担忧。
但并不是她的担忧。
“以前年纪小,师父处处保护我,如今我长大了,或许有些过去也该面对了。”
这么说着,她再三吐气呼气,一鼓作气抬起头,朝徐稚柳浅浅一笑。
她从出生就被当做男儿养,加之多年在窑口打滚,虽面容秀丽,五官精致,皮肤细腻更比女子,却有着寻常男子都难有的洒脱之气。
混在男人堆里,她不算高挑,但因比例好,四肢格外修长,脖颈也始终扬着,坐卧行走皆板正挺拔,自然地与之刻意形成的男儿气概相映成彰,浑然天成。
一身月牙白长袄,压不住今夜簌簌的雪花,也藏不住少年人隐而不的野心。
徐稚柳看着他,便如看见十年前初到湖田窑的自己。
那时的他渴望自立,野蛮生长,有着无尽的欲望与野心。
想大干一场,想出人头地,想重回仕途,想为父报仇。
想杀世间恶鬼,想为生民立命。
可惜时也命也。
再看眼前的少年,便平添几分亲近的意思。
也不知是谁先起的头,传得神乎其神,说他们之间水火不容。可事实上,今夜才算是他们第一次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