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妹妹睡不着,也因今夜月光太过刺眼么?”
“不,前庭种了棵棠梨树,我想看看,今夜她可曾开花?”我伸手指给他看,“喏——就在那儿。
他点点头,似乎酒醉未醒,也跟着我疯言疯语:“已是正月十五,算着日子,也该开花了。”
我掬起笑脸,怅惘道:
“今晚的月亮很美,还有云烟遮着,并不刺眼。二哥,你知道吗,她现在,只需要春风那么轻轻一吹,就能开出满树的白花来,到那时,她像是穿着雪花做的裙子,仿佛在回风中跳舞,真的漂亮极了。”
曹丕脸颊微红,他抬头望天,不以为然地笑道:“傻妹妹,夜间哪来和煦的春风呢?怕是在这儿坐上一夜,也难见到你说的如此美景。”
我呆呆地望着天空,自言自语:
“长夜虽漫漫,星汉仍灿烂。只要有人愿意等,她就一定会开。”
曹丕莞尔,明显听出了我的弦外之音。
他放下豆灯,双臂向后撑着地,仍旧看向星空,饶有兴致地感叹道:
“‘岁月不居,时节如流’。人生如寄,多忧何为?今我不乐,岁月如驰。花开花谢,何必亲眼目见?少壮真当努力,年一过往,何可攀援?古人思秉烛夜游,良有以也。吾念此惜阴之道,常于酒醉微醺之际,出户赏月,纵然夜黑无月,吹吹冷风,也是极好的。寒夜独对满庭幽芳,好不惬意。”
在二十一世纪时,曾听有学者这样评论曹丕的多情:
盛开的花朵隐含着凋谢的消息,所以多情的人不必等到花谢才落泪,一树的繁花也能教人凄然伤神。
我侧着脸,只安静地看着眼前之人,仿佛在照一面镜子。
阵阵清风吹来,吹得他眼神迷离,头脑有些眩晕,他忽作柔情态,摇着脑袋,柔声吟咏道:
“援琴鸣弦清商,短歌微吟不能长。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汉西流夜未央。”
这不是……《燕歌行》么?
后世相传文学史上的第一七言诗,曹丕十九岁就作出来了?
我吃了一惊,谨慎问他:“二哥……又作了新诗么?”
曹丕摇摇头:“适才不过一时兴起,哼了支相和平调的曲子,填了几句辞,但总觉着,还差些什么,等来日有空,再试着填几句吧。”
情绪是常年累积,完整的诗作却还差一个故事,以及故事里的人。
到底是什么,令他月下独酌,独自感受这薄凉的黑夜呢?
我没来之前,又是谁勾起了他的情思,才使他能填出这《燕歌行》的辞呢?
正值青春华年,为何总是感伤年命无常?为何总是追求及时行乐?他曹丕,究竟是未老先衰,还是“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呢?
那时,我并不清楚,这个看似无忧无虑的青年,身上到底背负着什么。
也并不明白,历史上的曹丕,将来缘何那般执着于世子之位。
直到我们两人沉默地坐在堂前,吹了许久的冷风,他才解下酒囊,喝了几口醴酒,叹息着说道:
“今日十五,原是灯火佳节,街上却冷清至极,挂得起灯笼之户,非富即贵。常听老人们说,在天下大乱以前,元月十五这夜,本该家家户户燃灯祈福,连皇宫寺庙,都须点灯敬佛。记得很小的时候,父亲曾带我去见过一次元月十五的街市盛况,那时尚在兖州,全赖父亲击败黄巾,东郡百姓才得以过上暂时太平的生活。
“妹妹不知,那夜,街上花灯一片,热闹极了,男女衣着,充街塞陌,鸣鼓聒天,燎炬照地。有舞狮的,有踩高跷的,有跳胡舞的,有戴兽面的,有商贾沽酒请路人品尝的,更有倡优当街表演杂技的……
“可惜连年战乱,中原早已满目痍疮,纵是许都,也难再复刻昔年佳节盛况。好在冀州已定,人们重操稼墙,百业复兴。只愿来年,春暖花开时,冀州百姓仍能像从前一样,纷纷上街赏灯,而非闭门,独守幽窗。”
听曹丕说如此,我不禁有些动容,早将先前房中的忧愁抛诸脑后。
“真没想到,二哥对着明月,想到的竟是这般事情,我还以为……”
“你以为什么?”
“没什么……”
被他勾起玩乐的心绪,我一转话题,嬉笑道:
“虽不曾见过元月十五的灯市,缨儿却知,二哥今夜不该饮酒,宜吃元宵。”
“元宵?”曹丕迷惑,“那是何物?”
我笑着撒谎骗他:“是荆襄民间盛行的一道小吃,二哥你没吃过吗?”
“不曾,此物咸甜与否?”
“比石蜜还甜呢。”
“那我肯定爱吃。”曹丕笑着举起酒囊,朝我致敬。
我忍俊不禁,蹭近前,意味深长地问他:
“人们在上元节时吃元宵,是祈祷能像满月一样,骨肉至亲,团团圆圆,永不分离。若今夜二哥吃的不是酒,而是元宵,可会忆及邺城的兄弟姊妹?”
曹丕睥睨了我一眼,哼声笑了。
他静默半晌,放下酒囊,起身走下阶,负手而立。
“骨肉之情,自在我心,何须借饮食起思?”
我暗暗地笑,笑他故意装醉,恍惚间,莫名觉得自己笑得有些心酸。
说起酒,骤然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我收起笑容,心扑通直跳。
“对了,二哥,问你个事。”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