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在主帐,文武官僚中,是否有一位……姓郭的先生?”
“姓郭?”曹丕回过身来,狐疑地盯着我,试探性问道,“郭祭酒?”
“对对对,就是那什么军师……祭酒。”我脸色绯红,挠了挠头,有点不好意思。
“郭祭酒姓郭名嘉,字奉孝,是父亲帐下颇为得力的谋士,此番亦从攻南皮。但因身体不适,数日前已先回邺修养了。说起来,辟召四州名士之策,还是他向父亲提议的呢。若父亲不曾辟令叔为官,兴许你我,还成不了兄妹呢。”
曹丕不怀好意地笑着,走上前,坐回阶上。
“缨妹,你流离在外,如何认识郭祭酒呢?”
辟召河北名士竟是郭嘉的主意?真不愧是你啊,郭奉孝。
原来,你早就回邺城了,可惜,这回与你擦肩而过。
你身体……还好吗?
“喂!想什么呢?”曹丕见我神游,摆摆手。
我作泄气状,叹了口气,又对曹丕撒了个谎:
“先前在军营里……听军士们闲聊常提起‘军师祭酒’这个名号,缨儿便想着,怎地会有如此奇怪的官职?莫非是军中管酒的不成?”
曹丕哑然失笑:“祭酒非司酒,乃是‘席’之意,‘军师祭酒’为司空府属官,是父亲当年特意为郭先生设立的。”
我轻轻“哦”了一声,表面假装不以为意,却心涌澎湃。
哼,我会仅仅只是听过一个“军师祭酒”么?前世他郭嘉都是我……
“对了,缨妹,你还对我们曹家不甚熟悉,更不曾了解过家中一众兄弟姊妹吧?”
我佯装不知,只微笑着摇头。
“你年纪尚幼,这世上很多事情还不懂,但你必须听。你初入我们曹家,有些事儿是必须掌握的,然此番二哥与你说了,他日便不要过问,亦不可轻易在人前谈起,记住了吗?”
我竖起耳朵,乖巧般点头。
曹丕用左手挡住风,小心将台阶上的豆灯端起,开始自豪地讲起他们家族的起兴史:
“我们曹氏一族,能到今天这个地位,并非一朝一夕之功。父亲自起义兵以来,领着谯沛老将南征北战,十年有六,征张绣、伐吕布、灭袁术、败刘备,最终以少胜多,克胜霸据青、幽、冀、并四州的袁绍袁本初,自此,天下莫有父亲之敌。此非全由人智,赖有天谶——桓帝时,便有善天文者,曾见黄星现于楚、宋之分,其言五十年后,必有霸主,横出梁、沛之间,今世中原之局,便是应谶。”
我忍住不笑,连连称是。
“可直到官渡战前,许多世家大族,都打心里瞧不起我们曹家,几乎都不相信官渡一战许都会赢。也是,沛国曹氏哪能跟汝南袁氏比呢?可袁绍此人,最是沽名钓誉,比不得父亲雄才大略,什么四世三公,也终究被我们曹家踩在脚底了,不是么?”
我敛起笑意,微微抬眸,开始怀疑曹丕在我面前说如此,并非无心之举。
“如今父亲,虽大败袁绍,枭袁谭,位极人臣,然河北各郡名儒,并未完全认可父亲……”曹丕说到这儿,顿了顿。
所以辟召崔琰入曹营,是郭嘉猜透了曹操的心思,有意谏言的了?
我陷入沉思。
酒壮人胆,曹丕却越说越激动,微弱的烛光也随他摆动的臂膀摇曳起来。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大争之世,父亲振臂一呼,天下豪杰云集而影从!父亲鹤立群雄,奉天子以令不臣,四海皆叹服,这才是真正的大丈夫!我曹家才是真正的当世大族!我坚信,他年摧灭群逆,平定南北,还天下以太平之人,定然是我们的父亲!”
我微笑着,暗中朝曹丕扮了个鬼脸。
见曹丕仍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并不理会我,我只觉索然无味,不禁打了个哈气。
“父亲南征北战,素有携带亲眷的习惯,二哥虽未及冠,却自少长于绿营之中。从小,父亲便对我们一众兄弟颇为严苛,战事之余,常常亲教骑射之艺。于是我六岁学射、八岁而知马上弓……”
曹丕突然黯然伤神,把头埋进了臂弯里。
可他仍紧握着那盏豆灯,风却并未停歇,几乎要将烛火吹灭。
我小心用手掩护着火焰,伸手欲取豆灯,曹丕放心地将它交到我手里。
“君子通六艺,骑射固为官宦子弟熟练之技,但在我十岁那年,一次战火中,骑术却救了我的性命。那是一场噩梦,在那之后,曹家的一切都变了——”
曹丕取过酒囊,又开始独自一人喝起闷酒。
我隐约能猜到曹丕暗指的事件,曾经虽是局外人,如今自己身份摇身一变,难免对他们曹家的那场灾难,动了几分恻隐之心。
我开始认真听曹丕畅叙真情:
“军中人人皆称我为二公子,缨妹却有所不知,我还有个大我十岁余的孝廉长兄,数年前,他与我一名堂兄,还有一名忠肝义胆的将军,一同阵亡在那场战火里。”
我长长地叹了一息。
曹操长子曹昂,如此仁孝忠厚之子,英年早逝,委实可惜。
而曹昂之死,确实对后来曹魏政权的承继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甚至可以说,假若曹昂不死,顺利接任曹操之位,便不存在丕植兄弟争储的情况,寿命这个变量也随之更替,曹魏政权在曹昂一脉,兴许能延续百年。
可历史,没有如果。
“建安二年,宛城一战,张绣先降后反,趁夜偷袭。父亲臂中流矢,坐骑也被射杀。于是大哥将战马让与父亲,自己却……与典校尉战死沙场。我与大军失散,幸乘马逃脱。可我永远忘不了,那如同梦魇般的夜晚,直到很多年后,还会午夜梦回,梦见我大哥浑身是血,摸着我的脸,将我一把推开,自己却倒在了火焰中……
“崔妹妹,你以为,这世上,只有你一人见多了生死无常么?何止是我阿公、阿叔以及两位阿兄的尸身横亘在我面前?当年董卓乱京,纵火焚城,黄巾寇盗四起之时,荒野尽是累累白骨,四处皆为断壁残垣……在这个人竞相吃的世界,你不站在高处,你不学着直面鲜血,怎么确保自己和家人的安全?”
说到这儿,曹丕抬手抚额,痛苦地闭上双眼,朱唇轻颤。
烛光微微,犹可映照出他那瘦削的脸庞。
这还是第一次,见曹丕这般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