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句简简单单的“无聊”,就让凭恕无话可接。明明他最害怕的结局就是,宫理有一天觉得他无聊了,扔下他了,可此刻他却觉得事情不是这样的。
她低下头:“我对自己想要变成人类、模仿人类这件事,也感觉到无趣了。我为什么要模仿这样脆弱的生物?是我真的想要变成人类,还是因为我跟人类的相关记忆导致我向往成为人类?”
宫理打开了纽扣装置,戴上旁边的目镜,调整着内部的结构,道:“你帮我去仓库里拿一下东西吧,六号仓库E-92-3的零件,拿回来之后我再跟你说。”
凭恕干巴巴道:“那记忆里也有我的样子呢,也跟我有关系,你可不许随便删掉——”
宫理转过脸看他,笑了一下:“你先帮我拿一下东西吧。”
凭恕跑到仓库里,没花多长时间就找到了零件,他没有着急拿出来,反而跟平树道:“靠、怎么办?要怎么跟她说——我不知道,我是想离她远一点,刚刚那副景象,我是真的害怕她,可是、可是……”
凭恕说话声音刚落,忽然看到眼前架子上的零件化作粉末。
不只是这一件零件,整个地下仓储的货物,几乎都在瞬间化作齑粉,从架子上流淌下来,扬起尘埃。
平树忽然道:“快!上去找她!”
凭恕也猛地反应过来,他转身往回跑去,却发现宫理
摆着各种人类世界小玩意的仓库,所有的东西也都变成了粉末,在他身体两侧,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崩解消失。
像是海市蜃楼崩解,像是她在抹掉一切。
凭恕跑到了地下仓储的出口,已经能看到房间。
工作台前哪里有宫理的身影,工作台附近几乎全都空了,甚至连上面的各种装置、工具与开发到一半的零部件都消失了……床垫、台灯、时钟,那些给平树准备的生活用品,也全都被清除掉了。
只有那枚被改造好的按钮装置放在工作台上。
按钮保持着被按下去的样子。
房间里唯一多的,是一扇悬浮的门。
凭恕呆呆的环顾四周。
……什么?她走了?
她真的删除了自己的记忆?
那些她热衷收集的人类物件,都不要了?那跟他过夜的床铺,也都扔掉了?她是真的无聊了,还是……
她是不是早就发现,他这段时间并没有办法跟她恢复过去的关系。
凭恕觉得自己声音有点发抖:“你说,她删了多少记忆?”
平树半晌才回答他:“我猜,她都曾经被清除过所有的记忆,以至于都不知道自己的出身。那这次她或许也会让自己回到空白的原点。”
她真的就这么果决,什么都不要了吗?她是真的不像人类那样总恋恋不舍,对自己的记忆都如此轻率又坚决?
他怀疑她、恐惧她,又如此不能接受她离开……
凭恕在房间里站了很久,他想要在这里继续
等下去,但他心里又比谁都明白,他是不可能等到宫理的。
不知道是过去了多少个八分钟的白天与黑夜,凭恕从一开始沉默地咬指甲,到后来恼羞成怒开始在屋里打着转骂她,再到后来他甚至开始恨她的来去自如。
房间里依旧空空荡荡。
凭恕最终还是打开了门。
门内是……他的出租屋。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房间内没有人,之前捡来的猫咪似乎也走了,有人打扫了她之前杀人留下的血迹,外头的霓虹广告早就全都换了一批。
凭恕站在房间之中,上次还在这里的时候,他想的都是去买点什么做饭,俩人晚上一起吃。
凭恕忽然想到他给她买的那么多衣服——
他冲进房间里,只看到半开放的衣柜中,本应该挂着宫理衣服的地方,早就空荡荡的只剩下衣架,甚至连她的光脑、给她买的牙刷口杯都不在。
一切都被她瞬间抹掉了,凭恕甚至觉得她不是删除记忆,是删除了自己。
她是真的不想跟人类再有瓜葛了。
凭恕呆呆坐在沙发上,看着远处城市的天际线,无数像他一样的蝼蚁般的人类正在其中忙碌或茫然,他像是一粒沙子回到了沙漠之中。
而宫理,会不会是真的自由了?
她不需要再模仿人类了,她不需要拥有庸碌的同理心,那无数外星文明或浩瀚的宇宙,必然有更适合她的地方。
对于她突然消失的不适应,是极其漫长的。在最早的
几周,平树都没有什么实感,毕竟他还是要吃一日三餐,还是需要睡觉,他总需要想想自己未来的出路。
只是他有点害怕抬头看到天空,他怕自己看到群星,他怕那星空之中也会有双银色的眼睛,从他身上漠不关心的挪开。
有一次下雨他摔倒的时候,跌坐在地上看到天空,平树忽然意识到万城的雾霾太厚了,他看不到群星,只有天幕广告照亮灰色的云层。
而他也没有任何特殊,就是万城中几千万人口中的一个,无数匆忙的行人正绕开人行道上摔倒的他,飞速走向自己的目的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