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之间无声的对峙持续不到五秒结束。
他说,我朋友要来,你进房间去。
钟玉问,现在?
这时他才把脸转向她,玻璃珠子样黑的瞳仁嵌在过分多的眼白里,即便不作表情,也足够凶。
现在。他说。
她从地垫上跳起来,没有换拖鞋,单只脚蹦到桌子边,把她母亲留的零钱尽数放进口袋。
我要去外面吃饭。她说,没这么早回来。
这可以当作一份保证。他无所谓地耸肩,说,不回来也行。
钟玉留下一道门缝,从楼梯上三级一跳,在二楼迎面碰上他所谓的朋友,一样的瘦骨嶙峋,摸着栏杆的手指缝是黑色的。
她低头不去看他,但尽力去闻他身上的气味,像单元外的大号垃圾桶,每到晴天就会发酵出一股食物腐败的气息。
他叼着根烟,并没有注意到钟玉,颈部因为骨头变形,带着脑袋向前探。
烂苹果!恶鬼!垃圾!
钟玉想为他选取合适的绰号,例如她哥,钟玉只愿叫他鬼佬,鬼佬李航。
她要在手机记事本中记下这么四件大事:
一、男婆小班终于要回家生儿子,祝福她一窝生三个崽,这样以后可凑一桌斗地主。
二、万晓邀请陈榕,她肯定要出丑,可怜人。
三、鬼佬回家,不知道这回住多久,盼望他早些滚蛋,新朋友烂苹果是和他一样的货色(另外:这台手机多亏他资助,虽然他早不记得那几张红大钞不见了,但还是盼望他早些滚蛋。)
四、今日学习蜀道难,很喜欢。
8朱枞
赵源说那个司机出来了。
他愣住了,木然地从小贩那里接过卡通气球递给女儿,小人软软的手牵住他的两根手指头,牵引着他往旋转木马的方向去。
判决宣告那天司机站在被告人的牌子后面,念台词一样讲自己事后有多么后悔,对双方家属感到多么抱歉。朱枞盯着他的眼睛,阴鸷,贪婪,没有温度,他也回望过来,眼神躲闪,继而低头,泣不成声。面前桌上摆着一沓现场证据,黑白复印纸里淌着朱枞父亲早干涸的血,颜色那么深,最底下那张是他的遗体,剖开又被线缝上,脸好安静,眼睛和嘴都被安置成睡着的模样。
结果是一大笔赔偿金,但他们没能等到期望的死刑。他母亲坚决想要上诉,所有人的回答都是希望渺茫,不要浪费时间。可是为什么?朱枞想不通。
那个司机现在却出来了,恢复了自由身,错误的代价到此为止,头顶悬着漫长倒计时,扮成好人模样劳作忏悔的惩罚已经结束。他在外面是什么样子了呢?是否变得唯唯诺诺?是否小心谨慎?是否成为一个良善的人类?
他不知道。他怎么会什么都不知道。
女儿在前面拽着他,大人的身躯沉重,朱枞在原地站了好几分钟,她拉扯不动,只好抱着他的腿仰头看他,一直在叫爸爸。朱枞没有听见。
第二天周日,他把阳阳送回钱淼那里,前妻询问是否有事,明明早约好晚上的时间。朱枞却来去匆忙,抛下两句话敷衍过,气球遗落在他的车上,从耳朵开始慢慢泄气瘪下,他也浑然不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