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可能的事,亲爱的。
女您不能这样说。当我完全化好装、穿上戏服的时候,我觉得我就是我要扮演的那个人。那时候我就不是我自己了。我从来不担心什么性格化,它自然而然会来的。
我一定要用一种强有力的手段挫挫她的傲气和谬见。我伸手从口袋里摸出一本很小的古书,翻开第一页。
我把它读出来。
女又玩儿什么把戏了吗?
我(点了个火)读出来。
女(读)“《演员:表演艺术论集》#pageNote#5。伦敦。出版者:R。格里菲思,圣保罗教堂广场群愚史诗书局,MDCCL#pageNote#6。”
我(我翻了几页)别忘了这个MDCCL——差不多是两百年前的事了,这你应该不会忘了吧。现在从这里读起。
女(佶屈聱牙的古字拼写读起来有点儿费力)“演员所宣诉于吾人者,为独特之情操及其效能,而必本真诚之意,扮演角色,庶几近的;其所用之情感,不仅取自人类所共有的情操。且应——”
我(打断)现在大声点儿念,把话记下来——
女(照我的话做了)“就其所绘形之人物,察其中心酝酿之原有情感,而赋予独特之外形——”
停顿一下。这个可爱的孩子慢慢地抬起她美丽的眼睛,掏出一支烟来,用我的打火机点燃,很生气地把火星吹灭了。我晓得她现在会听我说话
了。
女嗯,这位两百岁的无名氏,他这番话的意思是什么?
我(略带得意之色)他是说你在穿上戏服、化好装之前,就该先把性格化的问题研究好。
女(她挽起我的手臂,温柔地说)告诉我怎么做好不好?(你想发脾气也发不出来。)假使您想抽支烟,我给您一支好了。
我(好像讲一段被遗忘很久的神话似的)事情是这样的,孩子。一个演员每创造一个角色,就是在舞台上创造一个人的精神生活的全部。这种人类精神一定要在身体、心理、情感等各方面都可以看到。而且,还一定要是独一无二的。这就是人物的灵魂。无论是剧作者所构思的、导演向你解释的,还是从你的内心深处挖掘出来的,都是同一个灵魂。除此以外没有第二个。
而在舞台上拥有这个被创造出来的灵魂的角色,也是独一无二的,跟其他的角色绝不雷同。哈姆雷特就是哈姆雷特,不是别人。奥菲利娅就是奥菲利娅,也不是别人。固然他们都是人,但相同的地方仅此而已。我们都是人,我们四肢的数目是相同的,各人的鼻子也长在同样的部位。不过,正好像没有两片橡树叶子是雷同的一样,也没有两个人是雷同的。所以一个演员要在一个角色的形象里创造出一个人的灵魂,他一定同样得遵守造物的聪明的法则,使这个灵魂成为独一无二的、个性
化的。
女(自辩)我难道不是这样做的吗?
我你是用一般的方法做的。你用你自己的身体、思想和情感创造了一个形象,无论说它是哪一个少女的形象都可以。这个形象很真诚,使人信服,也很有力,不过它是抽象的。说它是张三小姐、李四小姐都可以。反正不是奥菲利娅。身形自然是少女的身形,不过不是奥菲利娅的。心智自然是少女的心智,不过不是奥菲利娅的。它是……
女全盘都错了。那么现在我怎么办呢?
我别灰心。过去更大的难关你都克服了,这一个倒是比较容易的。
女(略带欣慰之色)好的。奥菲利娅的身形又是怎么样的呢?
我我怎么晓得?你告诉我好了。她是谁?
女大臣的女儿。
我怎么讲?
女是不是受过好的教育,家规很严,营养……过剩?
我你不用担心最后那项,不过别忘了历史因素。这种身形有的是一个万里挑一的人物所应有的举止,有的是与生俱来的作为她的阶层最高表率的权力和尊贵。现在仔细地分析一下你头部的姿势,到画廊去看看,或者找些书来参考。不妨看看范德克和雷诺兹的名画。#pageNote#7固然你的臂膀和手是自然而真挚的,不过老实说,这种手打打网球,开开汽车,或者必要的时候,烤烤牛排倒是能胜任的。研究一下波提切利、达·芬奇、拉斐尔等大师所画的纤手。#pageNote#8此外
你走路的样子——颇有男子气概。
女嗯,画可是不会走路的。
我如果你事事都要亲眼看到才行,不妨在复活节的晚上到教堂那里,看看修女们是怎么排着队走路的。
女我知道了。不过,我怎么把这些东西消化了,并融入我的角色中呢?
我很简单。要研究它,把它变为你自己的东西。要深入它的精神。研究不同的手。理解它们的弱不禁风,花儿一般的娇嫩,纤细与灵活。你可以控制你的肌肉。试试把你的手掌微微握起。你瞧,不是显得纤细得多了吗?只要练习两天,你甚至连想也不用想,什么时候用着它,它就会随你用到什么时候。假使你用这样的手按在你的心头,就和你刚才所用的姿势大大不同了。这才会是奥菲利娅的手按着奥菲利娅的心头,而不是某某小姐的手按着某某小姐的心头了。
女我是只研究、解释一幅画,还是可以利用不同的画呢?
我不仅是不同的画,而且可以研究当代活生生的人,借鉴他们的全部或一部分也好。你可以从波提切利的画里借一个头,从范德克的画里借一个姿势,借用你姐妹的手臂,和作为一个人而不是舞蹈家的恩特斯#pageNote#9的手腕。云朵被风吹动的样子,可以启发你如何走路。凡此一切将合成一个人物,正好像小报用一打不同的照片合成一个人或事件的一张照片一样。
女这一步要
在什么时候做才好呢?
我一般来说,是在排练的最后两三天,正像你现在的情形一样。在你把你的角色全部处理妥当,完全明了它的组织之前,不必顾到这一点。不过也有例外。有些演员宁愿先从性格化入手。这条路除了更艰难一点儿以外,没有什么两样。假使你先从角色的内在线索入手,将来的结果便会少了一点儿精细,要素的选择也会少了一点儿明智。这正好像连尺寸都还没有量清楚,便忙着去买衣服了。
女不过,您怎么样使这些东西为您自己的本性所接受呢?您怎么样把这两方面调和在一起呢?您有什么办法使它们代表一个真实的、可信的人呢?
我让我拿几句问你的话来回答你吧。你的这套礼仪是怎么学来的?你怎么学会吃东西时要用刀叉,身体要坐得直,手要用得温文呢?去年冬天你穿短裙子,今年冬天你换上长裙,你是怎么随风气而应变的呢?你怎么会晓得在高尔夫球场可以这样走路,而在舞场的地板上却换了别种走法呢?你怎么学会在自己的房间里谈话可以用这种音调,而在出租车里却换了别种音调呢?就你的形体特征来说,正是这成百上千的小变化使你成为现在这样一个人。你会从你周围的生活中找出各种活生生的例证,去完成这些任务。现在我要提出来的也是这回事,要把它当作专业一样去做
。这就是说将一切必需的要素通过集中的练习进行有组织的研究,把它们变为你自己的东西,这样你便可以使自己的角色成为一个鲜明而独特的有血肉的人格。
女我们最初谈话时,您就要我对全身每一部分筋肉都得有绝对的支配能力,以便能够把这许多东西迅速地学过来并且记牢,您的用意就在这一点吗?
我一点儿也不错。“迅速地学过来并且记牢”,因为要养成一套礼仪,你有一辈子的工夫;而要从形体方面创造你的角色,你只有几天而已。
女内心方面又怎么样呢?
我舞台上角色内心的性格化,大半是节奏的问题。我应该说,是思想的节奏。这种思想的节奏跟你所演的角色的关系,反不如跟剧作者的关系来得深。
女您是说奥菲利娅不应该有思想吗?
我我还不至于那样武断,但我会说莎士比亚早就替她把什么都想好了。你在演奥菲利娅,甚或说演任何莎士比亚的角色的时候,应该性格化的是莎士比亚的思想。无论对哪个有自己见地的剧作家,我们都要采取同样的做法。
女我从来没想到这一层。我总是照着我自己以为这个角色会怎么想的路子想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