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一点差不多是一般演员的通病。天才除外——他们的悟性高于常人。一个剧作者的最有利的武器,就是他的思想。它的品质:迅捷、敏锐、有深度、才
华横溢。无论他写的是凯列班的台词也好,圣女贞德的台词也好,欧士华的台词也好,最重要的还是这些品质。#pageNote#10在一位好剧作家笔下,一个愚人再愚笨也不会低于他的创作者的思想,一位先知再有智慧也不会高过把他构思出来的那个人。你记得《罗密欧与朱丽叶》(RomeoandJuliet)吗?凯普莱特夫人说朱丽叶“她现在还不满十四岁”#pageNote#11。几页以后,朱丽叶自己说:
“我的慷慨像海一样浩渺,我的爱情也像海一样深沉;我给你的越多,我自己也越是富有,因为这两者都是没有穷尽的。”#pageNote#12
孔子可能说过这类话,释迦牟尼或圣方济各#pageNote#13也可能说过这类话。假使你在演朱丽叶的时候,想把她的这种心理演成一位14岁少女的心理,你会摸不着头绪的。假使你想把她演得年纪大点儿,便会糟蹋了莎士比亚的戏剧构思——一位天才的构思。假使你想把它解释为意大利少女的早熟,解释为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智慧等等,又会完全纠缠于考古学与历史学之中,你的灵感便会跑掉了。你全部的工作就是把握莎士比亚的思想的性格化,一步也不放松地遵循它。
女您可否把他的思想的品质形容出来呢?
我他的思想有闪电般的速度。高度集中,极具权威,甚至在怀疑的瞬间依旧如此。什么都是自然流露,第一个念头往往
就是最后的思想。他一点儿也不兜圈子,始终是秉笔直书。你千万不要误会,我绝不是想形容或解释莎士比亚的思想。什么字眼也形容不了。我不过是想告诉你,无论你要演莎士比亚作品中的哪一个角色,它的思想(不是你的而是角色的)一定要流露出这些品质。你不必像莎士比亚一样地去思索,可是你的思想的外在品质一定要是他所固有的。这正好像扮演一个杂技演员,你不必懂得倒立的把戏,可是你全身的一切动静都一定要向观众传达出这样的信念:只要你高兴,你随时都可以翻上几个筋斗。
女假使我演的是萧伯纳的戏,您说我也要这样吗?
我一点儿不错。而且以萧伯纳的情形而言,尤其要这样。他笔下的农夫、小职员、少女等角色都像学者似的思考。他所写的圣徒、国王和主教却像疯子和怪物。你要扮演萧伯纳的角色,一定要看准这些角色的思想所流露的品质,把他们内心不断酝酿的攻击与防御,层出不穷的正与反的论争表现出来,要不然,你的表演不能算是完满的。
女这正是爱尔兰人的心灵。
我你说对了。你解释得比我还高明。
女您怎么把这些东西实际应用到一个角色中去呢?
我就像从前我告诉过你的一样,这不外乎是你把作者的字句传达出来时所用的节奏,或有组织的能量。你研究过他,把他
排练到一个相当的时期以后,就应该知道作者思想的动向了。这种思想一定会影响你。你也一定会喜欢。它们的节奏一定会感染你的节奏。你要努力了解剧作者。至于其余的事,你所受的训练和你的本性自会对付得了。
女您可不可以把这条性格化的定律,应用到一个角色的情感中去呢?
我哦,不可以的。角色的情感是剧作者应该顾全演员的要求,使他的作品适合演员的见解之唯一一片小天地。否则,演员有理由根据他演戏时所拟定的自身的情感轮廓,去调整作者的作品以取得最好的效果。
女这种话不要说得太大声。小心所有作者都来谋杀您。
我聪明的作者却不会。情感就是上帝对一个角色吹的那口气。有了情感以后,作者的人物才会有生命,才会是鲜活的。聪明的作者,总是在不损及剧本的理念和意图的前提下,竭力使他的这一部分创作在剧场里尽可能地和谐起来。埃默里#pageNote#14告诉过我说,他的剧本《玷污》(Tarnish)本来有一大场戏预备给安·哈丁跟鲍尔斯演的,#pageNote#15结果他把这场戏删掉了两页半的篇幅。因为安·哈丁只要静静地听鲍尔斯说话就会引得观众跟着她一起垂泪,其效果比她用一句句同样重要的台词回应他说的每一句话要好得多。埃默里在演员的情感与自己的作品之间,做出了明智的选择。克莱门丝·
戴恩#pageNote#16允许我在把她的剧本《花岗岩》(Granite)搬上舞台的时候,删掉每一个多余的字眼。不,作者们不会谋杀我的。他们知道你、我,以及所有像我们这样的人,都是在剧场里为他们工作的。
女不过,身体与内心既然要性格化,情感方面自然也跑不了咯。有什么恰当的途径去做到这一步呢?
我当你在角色身上把握到了普通的人类情感的时候,正像你在奥菲利娅身上所把握到的那样;当你无论面对怎样的规定情境,都知道什么时候以及为什么愤怒、恳求、悲伤、快乐或失望的时候;当你对一切都了然于胸的时候——你就要开始去追寻一种基本素质了:自由地表达你的情感。绝对的、无限制的自由与舒适。这种自由将是你手到擒来的情感的性格化。当你的角色的内部组织已经安排妥当的时候,当你已经把握好角色的外表的时候,当你的角色的思想流露完全与作者的思路相符合的时候,你就要在排练时留心观察你的情感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会出现起伏,感到不大如意。要把原因找出来。原因也许有很多。也许是你的基础不牢固;也许是你没有理解动作;也许是你浑身感觉不舒服,台词的质与量使你应付不过来,动作又使你分心;也许是你觉得找不到适当的表达方式。自己把原因找出来,设法消除它。让我给
你举个例子。你演奥菲利娅的时候,觉得哪一场戏最不舒服呢?
女第三幕,演出那一场。#pageNote#17
我好的。动作是什么?
女是当众受辱。
我错了。是保持你的尊严。奥菲利娅是位大臣的女儿。王子殿下当众对她说了许多不堪入耳的话,他是她生命的主宰,此外还因为她爱他。他喜欢怎么做就可以怎么做。甚至假使杀了她可以使他高兴,她也会以不辱门楣的尊严精神自持而死。你的主要动作并不是情绪失控,不是示弱,或公开奉献你的亲密情感。不要忘了,整个朝廷的人都在看着奥菲利娅。现在就把这些当作你的动作吧。你可以自己轻松做到吗?
女可以。
我其余的也没有什么问题了吧?你现在对自己的处境觉得安适点儿了吗?台词是不是毫不费力地涌上心头呢?你浑身是不是充满了活力,足以跟上莎士比亚的大胆思路了呢?
女不错,不错。这些感觉我都找到了。让我做给您看。
突然,一个声音在我们背后响起。一个苍老的、颤抖的,但训练有素而丰富的声音,那声音由于怀着一种巨大的、果决的,又好像不完全属于它自己的希望而发着抖。
翁“小姐,我可以睡在您的怀里吗?”
我回转身。那看门的老人就站在我们后面。
女(像一片冰封的海水,平静而倔强得可怕)“不,殿下。”
翁(仍然紧张地希望着,不
过我感觉得出他对心爱的人儿还抱着一丝难过和同情)“我的意思是说,我可以把我的头枕在您的膝上吗?”
女(您是我的主宰,您有权这样做)“嗯,殿下。”
翁(现在他的声音里隐藏着痛苦;他一定要继续装疯;他现在不能不忍心伤害一个他绝对不愿使之伤心的人,因为只有这样,别人才会相信他真是疯了)“您以为我在转着下流的念头吗?”
女(像女神般的尊严;就是要我死,我也什么都不会想的,殿下)“我没有想到,殿下。”
又对了几句词,这场戏完了。很快,好极了,很紧张。完全对了。这孩子从椅子上跳起来,在过道上旋舞。
女我明白了,现在我明白了!原来是这样简单。我觉得比从前任何时候都省力得多。真不算一回事。
翁(他那难过而苍老的眼睛惊讶地望着她)不算一回事——小姐,当你懂了的时候。
女老大爷,您刚刚太好了。您怎么会知道全部的对白呢?
翁40年来,我跟不知多少大演员演过戏。所有大戏里差不多每一个角色我都演过。我研究过它们,我下过苦功。不过我没有时间完善我自己,也没有时间思考这位先生刚才告诉你的一切。现在,当我有时间思考了,我回顾逝去的岁月,知道了我的全部错误、它们的原因和改进的方法。不过这些已经没有用武之地了,现在我只能拼
着我的老命好好地守着门口了。当我看到、听到年轻的演员在挣扎的时候,我常常这样想……唉,假使年轻时就懂得了,假使岁月可以等我,那将会是一个多么不可思议的世界啊。先生,您这番话使我受用不少。每一句话都对极了,对极了。
我老先生,你太过奖了。
翁现在我请求您原谅,先生,请您先走一步好不好?马上要到排练时间了。(说罢,他布满皱纹的苍老的脸上浮现出淘气的、梦幻般的微笑。)
“那班戏子们已经到这儿来了,殿下——他们是全世界最好的伶人……”#pageNote#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