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唧唧喳喳的鸟叫把人们从酣睡中唤醒,太阳也把红彤彤的大脸蛋全都露了出来。玛瑙河边的平原上,一缕缕炊烟袅袅升起,在天空中汇成一片片薄云,薄云里除了炊烟,还有地里升腾起来的雾气,那是寒冷天气即将结束的标志。
住在李家庄园和庄园附近的游击队员被鸟叫声唤醒,有人把李仲阶家的一串鞭炮点燃,是庆祝攻打李仲阶的胜利呢,还是对新一天的祝福?
陈桂花被鸟叫声吵醒后,从卧房里走出来,张缵已经不在书房。她来到大厅,一缕阳光从天井射进来,张缵正在天井边上打太极。
从天井的空隙看去,天空很洁净,太阳从天井外射进来,在屋内昏暗背景的衬托下,呈现出浅淡的金色,张缵被罩在浅淡的光晕里,身上那件白色的棉袄也染上一层浅淡的金色。那一刻,陈桂花看得呆了,她没料到,能在赵家大屋看到这么美丽的一幅图画。
陈桂花不敢惊扰张缵,她站在一边,大气都不敢出,直到张缵把两手收到腹部,才轻轻地咳了一声。
张缵回过头来,看见陈桂花站在旁边,就问道:“怎么起来这么早?”
陈桂花连忙笑着说:“还说我呢,你不是比我起得更早吗?”
张缵说了句让陈桂花很开心的话:“一个屋檐下,睡着这么漂亮的一个女人,叫我怎么睡得着?”
陈桂花的脸立刻红了,她仰起脸来问:“真的睡不着吗?真的睡不着,怎么没见你来打扰我?”
张缵嘿嘿地笑了:“在梦中,你没听到屋里轻轻的脚步声?”
陈桂花撒娇地说:“哄我呢,隔几间屋,都能听到书房里传出来的鼾声!”
离赵家屋场不远,有一座不大的山,山上一片不大的树林,树林里有两座坟包,一座坟上长满杂草,另一座坟上全是新土。陈桂花披麻戴孝跪在坟前,坟前,白纸扎糊的寿签立在早上的阳光里,惨白里敷着一些儿浅黄,被晨风一吹,跟陈桂花抽搐的身子一起簌簌地抖动。张缵跪在陈桂花左边,身上是一件白棉袄,猴娃不声不响地跑来,跪在陈桂花右边,猴娃穿着一件深蓝色棉袄,从远处看,那藏青,更接近黑色。
陈桂花把头深深地埋在坟前的衰草里,嘴里喃喃个不停:“大叔,大婶,过年时,我们就该来上坟,可是,我们太忙,没顾上。”
稍停,张缵接着桂花的话说,“我们一直在寻找报仇的机会,昨天好不容易找到了,没想到,狡猾的李仲阶又跑掉了。不过大叔您放心,李仲阶就是跑到天边,我们也会把他抓回来,我要拿他的人头祭奠您。”
隔着一座树林,李直平也在为他的姑妈上坟。张缵穿过树林,来到李直平姑妈的坟前。张缵说:“向奶奶,没想到,李仲阶这么狠毒。既然他做得初一,我们就做得十五,总有一天,他会落在我手里。”
李直平把头埋在姑妈的坟前:“姑妈,是我连累了您。”
张缵问:“你姑爹,身体怎么样?”
李直平回答:“自从那天受了惊吓,一直没恢复呢。”
“你姑爹人呢?”
李直平回答:“现在住在直溪河。”
张缵说:“就让他住在直溪河吧,这里离李家庄园太近,谁知道李仲阶什么时候杀回来!”
李仲阶和胡梅三接连受挫,一提到张缵游击队就谈虎色变,那一天,李仲阶逃到宜昌,在城里躲了好久,才回到庄园,从此不敢招惹张缵;胡梅三知道张缵游击队不好惹,想出气,却没这个胆量。在分江北部,李仲阶和胡梅三属于数一数二的角色,他们不敢轻举妄动,那些小角色更是大气都不敢出,只是不停地跑到李仲阶和胡梅三这里来鼓动,想把李仲阶和胡梅三的情绪撩起来,自己好借光。可是,李仲阶接连两次受挫,已经没有那份心劲。
李仲阶不敢去招惹张缵游击队,他想了想,决定去找刘筱悦,李仲阶跟刘筱悦曾经拜过把子,是喝过鸡血的兄弟。这天,刘筱悦过生日,李仲阶准备了一份厚礼,前往刘家冲为刘筱悦祝寿,李仲阶便把胡梅三、苏奉先、施昌直和汪国良等人一起带去,当然,这伙狐朋狗友各自都置备了礼品。
见到刘筱悦,李仲阶带头祝寿,说了一通福如东海寿比南山的话,等到在客厅落座,李仲阶就诉起苦来:“哎呀呀,刘兄,这日子,实在没法过了!“
刘筱悦打着哈哈:“谁不知道,你李大伯爵……”刘筱悦扭过头去,问他的副官,“这伯爵,在西方人眼里是个什么官?”
刘副官回答说:“在西方,伯爵是一种荣誉头衔,罗马帝国时,他们是皇帝的侍从,掌管军、民、财政大权,有时也出任地方官,封建制度强化后,伯爵们割据一方,成为世袭的领主。后来,他们的地位渐次低落,成为侯爵与子爵之间的第三等贵族……”
刘筱悦打断刘副官的话:“三等贵族,也是贵族呀,不像我刘筱悦,山野草民一个。”刘筱悦看着李仲阶,“老兄啊,你这名字取得好,仲阶,跟伯爵的近亲,也算个三等贵族吧。常言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李老兄怎么还整天愁眉苦脸呢?”
李仲阶假装不知道刘筱悦和张缵的关系,他抱怨道:“刘兄你不知道,自从张缵回到
玖华,我的日子就没安稳过……”
刘筱悦打断李仲阶:“你过你的日子,扯张缵干什么?”
李仲阶哭丧着脸说:“刘兄不知道,这个张缵,一而再、再而三地跟我过不去,抢了我的粮食、财产不说,还险些把我这条老命也拿走了。”
刘副官在一边点破:“李司令说的,是我们刘司令的外甥吗?”
李仲阶故作惊讶地问:“刘司令真的跟张缵是舅甥关系?”
刘筱悦哼哼哈哈的,说:“我听说的是,日本人要来扫荡,我外甥动员你上山躲一躲,你却要留下来迎接皇军,还想把你的粮食献给日本人,这就是你不对了嘛,叫张缵怎么能放过你?”
李仲阶说:“刘兄住在山里,日本人当然不会找你的麻烦,我离福宁镇那么近,哪能独善其身呢,我能不跟日本人敷衍敷衍?”
刘筱悦说:“只是敷衍一下……也未尝不可,怕的是,有的人死心塌地投靠日本人。我听说,你的侄子李千山,是日本人的治安大队副队长,你这……真有点汉奸嫌疑哟。”
李仲阶连声喊冤:“刘兄,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侄儿当治安大队副大队长不假,唉,他也是身在曹营心在汉哪,他不是住在福宁镇吗?住在福宁镇,哪能不跟日本人打交道呢?有一种说法叫……叫……”李仲阶扭过头去问胡梅三,胡梅三扭过头去看着苏奉先,苏奉先赶忙说:“曲线救国。”
“对对对,”李仲阶说,“我侄儿李千山,走的是曲线救国之路。你别看他现在吃着治安大队的饷,等到委员长哪天打回来,我侄儿铁定反戈一击。”
刘筱悦沉吟片刻,说:“照你这么说来,还真是我外甥不通人情了?”
“对呀,”李仲阶赶紧附和,苏奉先、施昌直和汪国良等人也跟着附和。李仲阶说,“他抗他的日好了,干吗拿我们出气呀,他干吗抄我的家呀,好歹,我也是个进步乡绅,去年国民军守卫石牌时,我还捐过一百大洋呢。”
刘筱悦大笑一声:“哎哟,不简单,不简单,李兄居然为石牌保卫战捐过款,还一捐就是一百大洋!不过……”刘筱悦故意来了个“不过”,“就我所知,像李兄这样的富豪,不捐个千儿八百,国民政府是放不过你的……”
李仲阶没料到,刘筱悦什么情况都了解,就知道根本指望不上刘筱悦帮忙,只得在那里喝闷酒。临行前,刘筱悦拍着李仲阶的肩膀,说:“李兄,我知道你的来意,我一定知会我外甥,叫他以后别跟你过不去。你呢,也千万别在抗日的大事上,给我外甥使绊子。你知道,我外甥一不为当官,二不为发财,他要图当官,还回到偏僻的玖华乡干什么,他只想保卫自己的家乡。”刘筱悦故意装作喝醉酒的样子,“你们只要……不在抗日上……为难张缵,我会帮你……敲打他!”
回到李家庄园,几个匪首气得脸色铁青。施昌直愤愤地说:“早知道刘筱悦这样的态度,老子还不如去下馆子呢,给他买礼物的钱,够我们喝个十天半个月!”
汪国良说:“明知道他们是舅甥关系,还拿一张热脸去贴他的冷屁股,真扫兴。”
倒是苏奉先看得开些:“话可别这样说,我们今天去找他,算是有礼在先,张缵要是执意跟我们过不去,下一步,我们就搬出十八般兵器,看他还有什么话说。我就不相信,我们四支队伍合起来,还打不过张缵。”
李仲阶说:“大家暗地里抓紧点,积极招兵买马,积蓄力量,等我们成了气候,再教训张缵也不迟。总有一天,他会落在老子们手里,到那时,看我不捏碎他的骨头!”李仲阶一边说,一边捏着手里的两个核桃,手掌一用劲,两个核桃被捏得稀碎,一缕鲜血从指头缝里悄没声地流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