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尝了一口茶水,细细感受了一会儿那茶香弥漫口腔的滋味儿,又搓了搓手,道:“周太常家中的茶自是极好的,怕是连宫里的都比不上呢。”
周梧是什么人,出身极贵之家,自幼见惯趋炎附势之徒,自然一眼就看出,眼前这个顶着大将军身份的屠户,此刻是多么的紧张和讨好。他心中轻蔑一笑,面上笑意却仍旧不减,仿佛十分亲切与真诚,“金山时雨原不是什么稀罕东西,大将军是何等贵重之人,什么东西是您没见过的?如今这般说来,无非是给在下一点薄面罢了。”
南阳周氏的长公子如此奉承自己,陈近既是得意又是忐忑,他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应答,又总不能说什么金山银山的的自己确实没喝过,于是只是悻悻一笑,又悄悄搓了搓手。
周梧一撩袍角,施施然在主位坐下,幽幽叹道:“大将军体察我等下官,总愿意施舍一点脸面,也周全周全我们,可有的人,倚老卖老,仗着如今陡登高位,便全然不将旁人放在眼里了。”他微微笑起来,转向陈近亲切地问道:“大将军,你说是不是?”
陈近蓦地一怔,片刻后才反应过来,“……你说的不会是陆太尉吧?”
“……”周梧笑容一僵,心道屠户就是屠户,连怎么说话都不知道。高官们互相之间打交道,哪个肚子里不是藏了一副九曲心肠,一句话要掰成十八瓣,一点一点糊弄着往外挤,让对方听得似懂非懂、揣测再三方能体会其中真意——这才叫高雅!这才叫上流!
他抚了下额头,觉得自己大概有些摸清这屠户的脾性了,便也不再拐弯抹角,直接道:“陈大将军,你该知道的,我们南阳周氏在洛京经营数代,是有些眼线在城中其他世族家中的。自然,其他家族亦是如此。所以在这洛京城中,其实很难有藏得丝毫不露风声的秘闻,譬如前日你漏夜前去陆太尉府上拜访一事,我便有所耳闻。”
周梧刻意放柔了声音,似乎颇为诚恳地道:“在下往日虽与大将军无甚交际,但每逢佳节我周氏族中与大将军府上却常有礼数往来,如今大将军有所需求,不先来找我们,反倒找上陆太尉的门路,此举着实令我伤心。”
陈近皱着眉头努力回忆再回忆,模模糊糊地想起自己刚蹭着妹妹的光当上大将军那会儿,南阳周氏确实曾送过几次节礼,当时自己还颇为惊喜,觉得这应该就意味着洛京世族还是愿意接纳自己的,可后来不知怎么的,那节礼忽然又断了,他再巴巴送礼上门,周氏那边也再没回应……大概,是周氏底下人出了疏漏,给忘了?
陈近拱手道:“是我疏忽,总想着大司徒和周太常都是大忙人,便也不敢打搅。”
“咱们两家交往已久,如此亲厚的关系,谈什么打搅不打搅的?”周梧笑意盈盈,“大将军不必见外,但有所求,尽管同在下道来,只要是在下能够做到的,必定竭力相助大将军。”
陈近那颗在陆陵府上被浇灭的心再度从死灰中砰砰跃起,他眼睛大亮,直勾勾地盯着周梧,“周太常,此番凉州大战在即,我……我想以大将军之职执掌军需后勤,周太常可能助我?”
陈近和陆陵深夜谈话的内容周梧早从陈近那漏得跟筛子一样的大将军府中打听得一清二楚,私底下还同叔父周淮嘲笑过陈近痴心妄想,如今听得此话由陈近亲口说出,他面上笑意加深,反而愈发亲切地说:“大将军,以您的身份地位,执掌军需后勤本就是理所应当的事。”
“当……当真?”陈近几乎要把周梧当作亲兄弟,看他的眼神火热而感激,“周太常当真也这般觉得?”
“那是自然。”周梧端起茶盏悠悠呷一口茶,突然轻叹一声,“只是大将军也知道,如今古文经学派与官宦勾结,处处与我等作对,我辈顾及着朝中大事,行事难免束手束脚,因而如今竟被陆陵、陈潜等人压过不少风头。我纵然有心相助大将军,可有古文经学派从中作梗,也难保此事能成。”
陈近登时紧张地绷紧了身子,“这可如何是好?我也没有法子对付古文经学派啊!”
“……”周梧一时无语,心中暗嗤若古文经学派若是那么好对付的,我一早把他们全盘踹去交趾了,还用得着现在忍辱负重请你个屠户喝茶?
“大将军说笑了,有时候,朝堂上的事未必一定要在朝堂上解决。”周梧的上半身微微前倾,陈近立即凑近了作洗耳恭听状,周梧低声道:“若是陈贵人能在陛下耳边吹吹枕头风,加上有我一力保举,大将军夙愿必能得成。”
陈近恍然大悟,激动地连声道“对对对”。
他腾地起身向周梧拱手,“多谢周太常相助!我定然铭记于心!”
周梧见他神色兴奋急促,猜到他已经急不可耐地想给陈贵人递消息了,便十分贴心地送客。
眼见陈近的背影兴冲冲地远去,厅后悠悠转出一个人来,“事儿都交代好了?”
周梧缓缓收起脸上亲切而虚伪的笑容,换上惯常的嘲讽冷笑,“叔父请放心,跟傻子说话,不费劲儿。”
“陈近虽然愚蠢,可挡不住他有两个好妹妹,终究是大将军,任用得当,便是一枚好棋子。”周淮淡淡道:“你看当初他任大将军之初,我让你送出的那几份礼物,如今不就起作用了?若是你没有擅自作主,断了和大将军府的往来,说不得陈近一早就来投靠我们,不多去陆陵那儿走一遭了。”
周梧有些不自在地道:“谁让他任职那么久了还是一事无成,我们何须尽心同一个蠢货结交?叔父你看我今日招了招手,陈近不就又巴巴蹭上来了?那都是些小节罢了,无须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