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万寿
天子这几日颇有点心神不宁。虽然秦王从长州传回奏疏,说卢龙节度使、朔北都护、大将军崔倚因为病痛要回洛阳养伤,因此未动兵戈,顺利接管长州,奏请留下裴源善后,自己则率镇西军班师回朝云云,但是皇帝并没有觉得太高兴。
本来,皇帝最疼爱的齐王李崃进宫说:“父皇,不战而屈人之兵,那是因为您德泽深厚,崔倚折服于天子的威严,这才交还长州退回洛阳。”哄得天子挺开心的。但不久后,信王李峻进宫,却说道:“李嶷素来与定胜军的人勾勾搭搭,收复西长京的时候,您也见过崔倚,最是个眼高于顶的,连君臣之礼都勉勉强强,何况这长州为兵家必争之地,他哪里肯轻易让出来?想必是李嶷贪功,瞒着父皇您许诺了他什么,又或是,李嶷本来就与他有什么勾结,借机谋取什么好处。何况崔倚虽然把长州交出来了,自己却仍旧率大军回洛阳继续盘踞,那可是东都!”
东都洛阳,作为崔倚一同出兵收复西长京的条件,当时被李嶷一力主张让给了定胜军,皇帝不愿意移驾,还是被李嶷强令人架到金辂之中。每每想到,皇帝就觉得颜面尽失。虽然两京都是李嶷收复的,但是如今缺了东都洛阳,自己这个天子,做起来还有什么意思?
这倒也罢了,待得崔倚奏疏送到朝中,不由得上下哗然——原来崔倚
只有一个女儿,并没有儿子。欺君之罪,这是何等的厉害,虽然崔倚在奏疏里连称有罪,但天子一看,就知道他不过是文字敷衍罢了,本来就对崔倚不满,十分想治他的罪,得了这样一个上好的理由,不免想要大做文章。
但顾祄是个精明实干之人,在紫宸殿小朝会的时候,天子一透露出这个意思,他就劝谏天子:“细究起来,崔倚确实有欺君之罪,但那是二十年前的旧事,如今既主动上奏认罪,陛下也就体谅一二。何况他已年过五旬,如今天下皆知他并没有儿子,只得一个女儿,将来定胜军如何,自然要听朝中旨意。”
话说到这里,天子就算再鲁钝,也明白过来了,一来崔倚骗的是先帝,又没骗自己,反倒痛快跟自己认了错,并没有伤自己颜面。二来崔倚没有儿子,后继无人,即使现在定胜军对他忠心耿耿,他总有老了死了的一天,到时候不费吹灰之力,朝中便可以收拢定胜军。这么一想,倒真是件好事。
天子高兴地对顾祄道:“顾相不愧是朕的股肱之臣啊!”
当下商议定了,应秦王所请,且留下裴源善后。顾祄又建议由吏部另选得力的官员,去接手长州,毕竟那是安南都护府所在,秦王奏疏里说,因为屡遭刀兵,田地荒废得厉害,流民四起,所以要选几个能干的官吏,去重振国朝南疆之地。
顾祄又道:“如今长州既
复,孙贼又死,俘得孙靖的妻子袁氏和长子,并百越国国王与诸王子,都在长州,不如令秦王带回京中,算算大军回程,到京之时,正逢陛下千秋节将近,正好献俘于太庙,以告列祖列宗。”
皇帝一想,甚是乐意,献俘太庙,那可是一件风光大事,自己这个天子,到时候坐在兴安门上看献俘,真是威风八面,再说了,又恰逢自己的生辰,这还是自己登基为天子后第一个千秋节呢,借着献俘,礼部自可以办得十分隆重,那可太好了。
所以等顾相出宫后,皇帝也高高兴兴地回到后宫,对皇后卢氏说道:“顾相真是难得的能臣。”
卢皇后微笑着接了一句话:“那是自然。”她是世族之女,深知身为皇后,不宜议论臣子,所以也就只接了这么一句话,并没有顺着皇帝的话再说什么,偏皇帝兴兴头头,将崔倚的奏疏当作一桩稀罕事来跟皇后讲:“卢龙节度使崔倚,全天下都当他只有一个儿子,结果,你猜怎么着?那个儿子竟然不是他的儿子!”
卢皇后果然面露讶色:“不是他的儿子?”
皇帝一拍手,说道:“对,他只有一个女儿,从小充作男孩儿养大,后来又收了个养子,让那个养子顶着崔琳的名字,定胜军上下都以为那养子就是崔公子,所以一直没露出什么破绽来。而这个女儿竟然女扮男装,一直在定胜军中,听说还挺有名气
的,叫什么何校尉。据说收复西长京的时候,这何校尉也上阵杀敌了呢!”
卢皇后笑道:“陛下恩德泽被天下,才会有能人异士辈出,连崔小姐这样的女郎也能上阵杀敌。也是因为陛下有尧舜之姿,所以崔倚才会将此事上奏陛下,以期得到陛下的原宥。”
皇帝听了这番话,本来挺高兴的,但想了想,不禁又叹了口气,说道:“这个崔倚,在此事上头分明是欺君,但朝中大臣们都说崔倚如今难以节制,连顾相都劝朕不必计较,反该以皇恩去安抚崔倚,朕转念一想,忽然有了个好主意!”他看了卢皇后一眼,心中甚是得意,道:“崔倚既然没有儿子,朕替他过继一个儿子,这样他们崔家有人承嗣,将来定胜军,也可以为朕所用!”
卢皇后闻言,不由得一愣:“陛下想让何人去承嗣崔家?”
皇帝心中越发得意,觉得自己考量得甚是周全,便牵起卢皇后的手,说道:“朕来找你,就是想从你娘家侄子里,挑一个过继给崔家,你是朕的皇后,而且你们范阳卢氏又是名门望族,皇后的侄子,怎么也配得上他们崔家的门楣了!
卢皇后哭笑不得,但面上仍旧不显,只是柔声道:“陛下,此事怕是不妥。”
皇帝心想,这位新皇后,素来温婉可人,这可是第一次对自己说“不可”二字,不由奇道:“怎么,皇后不愿意?”
“并非臣妾不愿。
”卢皇后连忙解释,“只是陛下且想,崔倚为卢龙节度使、朔北都护,拥兵十万,便是妾在闺阁中,亦曾听说过崔大将军的威名。这样的人物,如今又倚仗着定胜军自踞洛阳,显然是不服朝廷辖管的。此时陛下善心,想替他选个人承嗣,只怕在他眼里,陛下这是想收拢他崔家产业,想要定胜军的军权。”
皇帝喜道:“没错,朕确实是这么想的,皇后不愧是朕的梓童,真是聪明,一猜就中,但是崔倚怎么可能猜到朕的用意?”
卢皇后面带微笑,仍旧柔声细语,说道:“陛下这主意是极好的,只是崔倚领兵多年,能将女儿充作儿子,教养得文武双全,聪明伶俐,如今又将此事上奏朝廷,公诸天下,如何会有过继的打算?又如何,猜不到陛下真意?”
皇帝不由叹了口气,说道:“难道,朕竟要将崔倚的女儿认作义女,封她作公主,等她做了公主,再替她选一个听话的驸马,这样才能收拢崔家的兵马?”
卢皇后委婉劝道:“崔倚此女,既作男儿养,恐怕也不是等闲人物,就怕她不愿做公主。”
皇帝一听这话,未免动了几分怒气:“公主都不愿意做,这小女娘还想做什么?”
卢皇后忙道:“妾只是揣测而已,也未必如此,陛下若有谋划,不妨遣得力的人,去探探崔家这位大小姐的口风,若她愿作公主,陛下再降旨,岂不皆大欢喜
?”
皇帝悻悻地道:“不用探了,崔倚这老匹夫,混账得很!他的女儿,肯定也混账得很!哼!一家子眼睛长在额角上,哪有这样的臣子,哪怕她十分乐意,朕也不会封她作公主的!”
卢皇后见皇帝动怒,忙乱以他语,又说到千秋节的事,盖因天子千秋万寿,是一件极隆重的事,尤其后宫之中,由皇后操持,内外命妇,都要进宫来给天子贺寿,就连皇后自己,也打算预备寿礼。皇后道:“这是妾与陛下结缡以来,第一个千秋节呢,妾心惶恐,千思万量,都不知道该预备什么样的寿礼,才能配得上陛下。”
因为这位卢皇后小了皇帝足足二十多岁,且容貌娇美,性格温柔,又是世族出身,门第高贵,皇帝甚是喜爱,所以忙道:“梓童的心意,朕素来是知道的,不拘什么礼物,朕都喜欢。”
且不说卢皇后在这里哄得皇帝重新开颜,就是信王府里,李峻与李崃两个,也在商议给皇帝献上什么寿礼。李崃笑道:“连天下都是父皇的,我们不拘送什么罢了。”又道:“只是便宜了老三,他此番率镇西军班师回朝,还要献俘太庙,风光脸面都是他的,都不用额外再预备寿礼了。”
李峻听到这几句话,心里像万箭穿心一般难受,不由对李崃说:“崃弟,若是朝中要立李嶷为太子,你作何打算?”
李崃怔了一下,说道:“大哥乃是嫡长,
朝中如何会要立李嶷为太子,父皇也不会点头的。”
李峻不由得长叹一声,说道:“这次他去长州,谁知那崔倚二话没说,竟把长州拱手相让。用你的话说,风光脸面都是他的,回来还要献俘太庙,我这个嫡长,在军功面前,又有什么可值得一提的。”
李崃又出言安慰了半晌,李峻只是唉声叹气罢了。李崃见他如此这般,便笑道:“大哥,其实父皇心里,你是最要紧的,只要父皇如此想,你还愁什么呢?”又道:“就是朝中臣子们,都还是要讲礼法的,如果没有礼法,那岂不是天下大乱了。我看旁的不说,顾相就是个明白人,不至于此。”
李峻随口道:“如今这世道,礼法还真难说,真要说到礼法,那不也轮不到咱们父皇吗?”他是随口发牢骚抱怨,但是李崃听在耳中,不由得心中一动。
李崃在李峻府中消磨了半日,一直到向晚时分,陪着李峻用过晚膳,这才回自己的齐王府,到了第二天,他又特意进宫去。
皇帝其实最疼这个儿子,见他进宫来,自然欢喜,李崃奉上一盒糕点,说道:“这是府里厨子蒸的,我吃着味道极好,所以又另蒸了一盒,奉与父皇尝尝。”
皇帝夸他孝顺,说他有一盒糕也会想着自己。当下父子两个吃茶闲话,皇帝忍不住将自己的烦恼讲给齐王听,说道:“我本来想从皇后的侄子里选一个,过继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