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十八陪着顾云臻坐在河边,倍觉无聊,只好捉苍蝇玩。捉到第一百零八只,顾十八嘀咕道:“公子,别想了。”顾云臻神情寥落地望着河面,一言不。顾十八道:“这事也不能全怪公子,谁让那个毕小姐那么不要脸来着!”顾云臻木然地摇了摇头,顾十八无趣,只得将打下的苍蝇摆成八卦阵。
顾十一遥遥看见,对顾宣道:“侯爷,会不会把小侯爷逼得太紧了些?”顾宣不置可否,叫道:“十八!”顾十八吓得如耗子般溜过来,垂手道:“侯爷。”
顾宣打量了他几眼,道:“你这几年跟着云臻,就只学会捉苍蝇了?”顾□□气都不敢出,顾宣道:“你看看你的样子,要说你是西路军十八郎,别说你哥,我都觉得寒碜!去,耍一套枪法,让我瞧瞧。”
顾十八无奈,只好握了枪,刚装模作样地使了几招,顾十一便跃过来,不过两招便卸掉了他的枪。顾十一再丢给他一把剑,仍然只有几招便将他的剑磕上了天。再换过数次兵刃,依旧如此。营地中的人渐渐围过来看热闹,顾十八被打得满地爬,看得一众女子和金吾卫们窃窃而笑。
顾十一正要再踢顾十八几脚,面前却忽然多了一人。顾云臻面色阴沉,道:“十一叔,不要欺人太甚。”
顾十一笑道:“小侯爷,十八这小子太不成材,你碍着他是长辈,不好教训他,我来替你教训他。”顾云臻缓缓道:“虽说他是长辈,但既然小叔叔将他给了我,他便是我的人,自有我来教训,不劳十一叔。”
顾十一耸了耸肩,退回顾宣身边。顾宣似是眼中根本没有顾云臻这个人,扬长而去。
顾云臻站在原地,低头看着自己的脚,不一言。顾十八看得有些害怕,推了推他,“公子。”顾云臻慢慢抬起头,眼中的腥红之色吓得他不敢再开口,围观的女子们也被吓得纷纷散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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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云臻握着拳头走入帐篷,顾宣与顾十三正在议事。顾宣瞥了一眼顾云臻,也不理他,只对顾十三道:“接着说,这些事也该让他听一听,不然哪天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顾十三向顾云臻微微欠了欠身,继续说道:“九哥说,挑起战事并不难,难的是日后如何摆平。西夏人不是那么好对付,那边现在刚刚换了大将,是一个叫李承焕的人,九哥没和他交过手,不知道他的作风,怕万一事情闹得太大,不好收拾。”
顾宣沉吟道:“可若不生点事出来,西路军便必须裁掉三万,撤五万回陇南。这八万可不比吃空额,是实打实的数字,咱们总共只有十五万人,这样留在塞上的只有七万。不行,太危险。”
顾十三道:“九哥倒是有个办法。”顾宣道:“说。”
顾十三道:“撤,咱们西路军是肯定不能撤的。眼下只有先答应圣上,圣上不是要将嘉和公主嫁给西夏王吗?这公主如果有了心上人,自己不愿意嫁了,要死要活,甚至抹刀子上吊,圣上也不能交一具尸体给西夏王不是?”说罢,笑眯眯地看着顾宣。
顾宣摇头,“我不行,别打我的主意。”顾十三便看向一边阴沉着脸坐着的顾云臻。顾宣道:“他也不行。你昨晚没听见他说他已经有心上人了吗?到时只怕公主没抹脖子上吊,他反倒要死要活了。”顾云臻指节捏得白,沉默不语。
顾十三道:“九哥也料到二位不会同意。他说,若是公主找不到心上人,真的嫁出去了,这一路往西夏,山高水远,盗贼丛生,说不定便有那么个胆大包天之人,仗着天高皇帝远,将公主劫了去,也是有可能的。”
顾宣一笑,“这倒是个办法。”顾十三笑道:“公主一失踪,咱们必得厉兵秣马,时刻提防着西夏王雷霆之怒,两国重起干戈。这西路军自然便不好再往陇南撤了,是不是?至于西夏王会不会真的兵打过来,那就要看咱们圣上和苏相的斡旋之力了!”
顾宣笑道:“老九就只会打这些鬼主意。”顾十三道:“只不过这事不能让咱们的弟兄去办,万一有个纰漏,可就是灭族之罪。九哥倒是有几个人选,都是这些年他在边关结交的江湖朋友。只不过要使动这些人去办这件砍脑袋的大事,没有几十万两银子怕是办不到的。”顾宣沉吟片刻,道:“说不得,只好再动用一回钱庄里的银子。”
话音刚落,便听“咚”的一声响。众人循声望去,却是顾云臻站起来带翻了椅子。他一步一步向顾宣走来,双眸通红,垂在身侧的手微微颤抖。顾十一拉了一下他,“小侯爷?”顾云臻一把将他的手甩开。顾宣略一诧异,旋即道:“你们先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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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云臻走到顾宣面前,死死盯着他,半天不说话。顾宣晃亮火摺子,将案上的书信烧了,淡淡道:“不错,有长进,敢这样看着我。”
顾云臻看着他手中即将燃尽的信件,轻声开口,“小叔叔,当年我问你,爹为何而死?你告诉我,他是为国捐躯,战死在黑风峡。”顾宣沉默片刻,有点狼狈地抬头看向他,道:“云臻,是小叔叔对不起你,你爹他……”
顾云臻打断了他的话,“小时候,你教我念‘居仁堂’三个字,后来等我大了些,便告诉我,居仁二字,取居安思危、仁勇无双之意。”顾宣道:“是。”
顾云臻又道:“你告诉我,要友爱军中弟兄,把他们当作自己的手足一样爱护。”顾宣默默看着地上的灰烬,不再出声。
顾云臻双眸更加红了,“八岁那年,你还告诉过我,我顾家儿郎,最重要的是做人光明磊落,凭真本事和敌人在沙场上一见高低。”顾宣站了起来,道:“云臻,你……”
顾云臻冷笑一声,道:“然而真相却是:二十万顾家儿郎,原来一直在吃空额;顾家多年来,背地里不知干了多少见不得人的勾当,才积攒了那上千万两的银子!所谓同袍友爱,原来是为了保住我的侯爵之位,不惜让弟兄开膛破肚!所谓居安思危、仁勇无双,原来却是主动挑起战事,劫掠他国,甚至不惜勾结江湖杀手,掳劫一名弱女子!小叔叔,你现在让我看到的、听到的这些,到底算是什么?!”
顾宣看着他因为激动而有些扭曲的脸,点头道:“很好,你今天既然来问我,我就告诉你:我现在让你看到的、听到的,都是你未来要面对的,无可回避的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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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指着天子营帐方向,道:“你想精忠报国,好啊,可惜这个国不让你忠、不许你报,偏让你死得不明不白!你想居安思危,可是边境若安了,西路军便有危险,我顾家便有灭族之危!”
顾云臻想开口反驳,忽然想起一事,便又闭上了嘴。顾宣冷笑点头:“是啊,你想起来了吧,顾家祠堂中供奉的是多少不明不白含冤死去的祖先!我顾家历代子弟多在成家之前便死去,长房一脉更是保存得尤为艰难。你娘前三胎都没留住,历尽艰辛才得了你。你二叔三叔都因莫名其妙的原因英年早逝,这几年来,若不是我像护小鸡崽一样将你护在翼下,你今天还有命站在这里吗?!”
顾云臻脸涨得通红,“我宁愿死得光明磊落,也不要干这么龌龊、这么阴险毒辣的勾当!
顾宣冷冷一笑,既嘲讽,又悲凉,“顾云臻,苏理廷这些人都有资格说我顾宣阴险毒辣,可唯独你没有资格!你可曾亲手杀过一个人?可曾体会过眼睁睁看着亲人在面前死去、自己却无能为力的感觉?你可曾因为断了一个月的军粮,而不得不下命令,将死去弟兄的尸体从雪里挖出来?!没有经历过这些,你就还算不上是我顾家的人!不错,八岁之前,我也以为顾家人最重要的是光明磊落顶天立地,凭真本事在沙场上和敌人一决高低,所以那时我才会拿那套东西教你。可事实给了我当头一棒:成王败寇,战场之上只有生死,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浑浊腥臭的朝堂之中更是如此!我顾家从不后悔为我朝千万百姓痛失儿郎,我们身为武将,只求能沙场埋骨,死得坦荡。可是这么一点念想,却从来不曾求得。这是为什么?你想过吗?”
他越说,眼神便越严峻:“你想仁勇无双,可顾云臻,昨晚如果不是吴骁演了那出戏,你被问罪,墙倒众人推,苏理廷等人便可以推波助澜,借机剥夺顾家的兵权,倒霉的不仅仅是你我,是顾家上上下下所有的人!你也说顾家多年来背地里不知干了多少见不得人的勾当,我们一倒,受牵连的人数以万计!那时你顾云臻又拿几条命来赔给他们?!你逞一时血勇,倒是死得光明磊落了,可你凭什么要你的亲人、你的部下为你殉葬,成全你所谓光明磊落的虚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