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有人傻到觉得水库的水可以直接入口,何况快艇四周泛白的浪花还散着一股冲鼻的汽油味道。但周予淮只看了冯安一眼,见雇主没有劝阻的意思,就摘下棒球帽,靠着艇侧弯下腰舀水。
人的记忆是很奇怪的。在那之后的很多年,乔卿早已忘了彼时周予淮的神情和声音。她记不得那个人工湖到底美不美,水清不清,或者曾家城的长相究竟是令人生厌还是平平无奇。但她记得周予淮手里抓着的白色棒球帽很旧了,帽檐泛黄。
乔卿那时候恨死了曾家城,不是因为他的狂妄自大与咄咄逼人,而是因为他强迫她做了他的同谋。冯安也是。他在边上一声不吭。他也是同谋。她原本和周予淮是两个陌生人,因为这一遭,她对他的愧疚怎么也消不掉了。
曾家城先是让他一遭接着一遭地喝湖水,上岸以后,曾家城依旧没有尽兴,阴阳怪气地笑问周予淮俱乐部给的工资够不够,问他是哪里来的钱供弟弟读私立高中。直到这时候乔卿才弄明白,原来曾家城今天不是莫名其妙地找个人泄火,他就是寻着周予淮来的。
可能因为周予淮先前的顺从让曾家城觉得拳拳打在了棉花上,于是他变本加厉起来。他骂周予淮的弟弟没有家教,有娘生没娘养,十七岁就进过两次少管所。
周予淮一下子扑上去,又被曾家城的两个跟班摁在地上,一脚一脚对着他肚子踢。乔卿于是明白曾家城口中所说确是真的。
冯安先是劝了两句,然后说要报警。曾家城这才懒洋洋地示意停下,嬉皮笑脸地说不要小题大做。他说他儿子和周予淮的弟弟在学校“闹了个小误会”,眼下既然讲清楚了,不如让周予淮录段视频道个歉。
他慢悠悠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左右一看自己手下的人正押着周予淮腾不出手来,于是让乔卿替他举着。乔卿想说不要,嘴巴刚张开,手机已经塞到了手里。她软弱得过分,掌心捧着录着视频的手机,只会看向冯安求救,但冯安没有看她一眼。
直到今天,乔卿都没有想明白自己当初究竟在怕什么,为什么不能把那台手机摔在地上。这是不是阿伦特说的恶的平庸,她像是一头没有思想的羔羊,只会无条件地服从,哀叫着犯下无意识的罪。
屏幕里她录下了周予淮被他们膝盖顶着后背跪在芦苇丛边,他脸上混淆斑驳的是呕出来的血和地上沾的泥土。
她记不得视频里他到底说了什么,是“我很抱歉”还是“滚你丫的”,反正无论如何五年后的周予淮会有一排罩着黑色羊绒风衣的精英律师来替他抹去这段混着汽油味与土腥气的过往。
但她忘不了自己心里像是刚浇筑的水泥般黏腻浑重的羞愧。这些年下来,这画面和诸多其它回忆一样败烂发酵在她的脑海里,每每腾起一个泡便会蒸出酸腐的气息。
她记得冯安的助理蹲到地上,架着周予淮的胳膊把他从地上拉起来。他咳得很厉害,浑身都是湿的,不知道是汗还是淤泥。乔卿只看了他一眼,就垂下眼睛不敢和他对视。被人架着经过她面前时,周予淮用很轻的声音和她说不要哭了,不是你的错。
如今想来他一直很擅长颠倒是非黑白。他说起话来是那么令人信服,所以总是能赢过她。那天她做错了,但他偏说不是她的错。而往后许多年里的许多事情明明不是她的错,他却从来不理会她的辩解。
冯安不想让俱乐部惹上麻烦,没有叫救护车,而是用快艇送周予淮回岸,再遣人开了辆面包车载他去医院。冯安让乔卿跟着,给了她一张签过名的空白支票,对她说:“处理好这件事情,是个历练的机会。”
乔卿不大理解,这算是怎么样的一种历练,冯安甚至忘了她还有几个月才成年,签了字也不算数的。
事情过去小半年后她才缓过劲来,推测冯安彼时已摸清了周予淮父母已故,一个人带着读高中的弟弟,正是缺钱的时候。对方有所求,事情就是好摆平的。
司然赶来医院的时候,周予淮因为脾脏破裂,已经进了手术室。冯安的助理和司机不知躲到哪里去了。乔卿站在电梯前面,想要用先前冯安教给她的几句话把司然敷衍过去。
那几句说辞很蹩脚,由她嘴里讲出来更是漏洞百出。而司然一贯是个不好糊弄的人,最后便成了他问一句,她答一句。乔卿心底有些怕他,一是因为他个子高,二是因为先前听曾家城说了他是劣迹斑斑的少年犯。
天到了傍晚落得几分寒凉,脚下的大理石砖面冷得仿佛是黑黢黢的不见底的冰湖。她把手揣在口袋里,捏着那张空白支票,手心微微发汗。
她不大懂处理这种事情最好的方式,按道理讲现在是不是该把支票递出去。可是她不知道该往那栏空白写上个什么数字。乔卿借着去楼下付医药费档口,给冯安打了电话。冯安听说周予淮家里人没有闹事的意思,随口说了个数字,大约按照周予淮一年的工资给的。
她再回到楼上时,她看见司然不在等候区的椅子上,而是蹲在手术间外,眼睛巴巴望着白色气密门上的小窗。他生了一双看似很乖巧的眼睛,亮晶晶的,内双,睫毛很长。这让乔卿想起小时候家里养过的约克夏梗。它在院子有一个窝,但它不待在那里,哪怕再冷的冬天,它都会趴在大门口,和脏乎乎的雪地靴挤在一块儿,瑟瑟发抖地等母亲回来。
她想到这里又觉得不该把人家比作约克夏梗,这不礼貌。如果不是这俩兄弟家境不好的话,她脑子里或许不会出现这样的对比。她为自己感到惭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