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司然已经转过头来看着她,眼尾的弧度稍稍往下压了些,那副乖巧温良的模样倏尔消失了,眸子里覆上一层薄雾般的憎恨。乔卿颤了一颤,犹豫片刻,转身走了。
他们头一回见面,司然就已经恨上她了。
支票留在了她的口袋里,任务还没有完成,乔卿翌日一早又去了医院。她猜想这时候周予淮该是醒了,他要比他那弟弟好相与。
果然在病房里事情顺利了不少,周予淮目光落在冯安的支票上,再抬头和她对视时,眼里带着浅淡的善解人意的笑。然后他伸手接过了。乔卿缓缓舒了口气,先前紧绷的肩膀也随之松弛下来。
她结结巴巴说了两句类似于“早日康复”的无用的祝福,周予淮道了句谢,然后问她:“他是你什么人?”
如今想来那问话有几分跋扈在里边。他们二人拢共没说过两句,他凭什么这样来问冯安与她的关系。但周予淮就是这样一个人,蛮不讲理的事情到他这里显得理所当然。哪怕躺在病床上,周予淮竟然成了那个审视她的人。他的视线像是黑褐酒糟般,缓缓冒泡发酵。
乔卿觉得嗓子有些干,咽了口口水。
即使看起来难有什么出息,乔卿仍时常被冯安携在身边。有人问起这是谁,冯安会回答“干女儿”。乔卿不太适应他说出这三个字的口吻,可能是已故之人的嘱托逐渐久远,冯安嗓音里总是带着点趣味的意思。乔卿刚开始并不理解别人听到“干女儿”后意味深长的眼神,但人长大了,慢慢就明白一些。
周予淮直白的提问让她不适,她本该丢一句“这与你无关”、“请不要多管闲事”这类的话。但就像那天在湖心岛上被迫举起手机录像,乔卿从来学不会画下那道界限。
她总是朝后退一点。
乔卿站在窗帘后面往花园看,司然的背影缺红少绿,寡淡得像是副白描。他一向比哥哥高一点,愈发显得瘦削。他手里的向日葵却长得结实,黄灿灿、圆滚滚的,吸饱了太阳的味道。
这里原本是司然的房子,结婚后她住过来,他就搬了出去。但为了院子里这几株植物,他每天清晨五六点从新郡公寓开车来切斯特岛,在后院捯饬一阵子,再回新郡中城的办公室。这一来一去,路上近两个小时。
其实乔卿不大清楚司然为什么要搬走,大约是不想和她沾边。两个人倒是想到一块儿去了,她也不愿和他打交道。
接下来的几天,乔卿依旧在六七点醒来,趴在窗边看一看楼下。
乔卿瞧见司然站在花园里,朝屋子这边微点了下头。很快元冬迎到院子里去,笑容可掬地和他问好。他该是交代了两三句话,具体说的什么乔卿辨不出。但元冬脸上一会儿迷惘委屈,一会儿怅然大悟。
乔卿支着下巴的手不自觉地捏紧,记忆里相似的画面浮上脑海。
忽然而至的电话铃声打断了她的思绪,手机上没有来电显示。乔卿接起来,听筒里传来陌生的男声,有种焦急在里边,嗓音很粗:“乔卿?”
乔卿认不出他的声音,“……你是?”
对方像是松了口气,在那头大声道:“你上周五翘了小组治疗,你这样很让人担心啊!我问过玛丽安,她也不知道你去哪里了……”
从那粗糙的嗡嗡的嗓音中,乔卿想起这人叫串串,因为酒驾伤人被捕,到了看守所没两天就被监友打成消化道出血。他家里条件殷实,想法子拿到一份精神科的诊断,把他转到格雷姆治疗中心。他一个月前出院,也加入了玛丽安的小组治疗课。
串串是个过度热情的人,每次小组治疗,他提前半个小时到,绕在玛丽安身旁问东问西,像是小学二年级的纪律委员。玛丽安曾经委婉地向串串提出,和小组成员交往时候,要注重边界感,不要过问别人的隐私。
“什么叫边界感?”串串傻了吧唧地问。
乔卿不觉得他在装傻。他是真的不懂。他和许许多多来格雷姆的病人们一样,和乔卿一样,从小就活在没有边界的环境里。父亲不会看到母亲身体的边界,父母不会看到孩子内心的边界,谁都可以在他们的边界踩踏。他们学不会尊重别人的边界的。
串串仍在电话上喋喋不休:“我总是特别为你着急,乔卿。我先声明啊,我对所有小组成员都是一视同仁的,大伙儿都理应获得同样的关照。但你也感觉到我们之间是不同的对吗?我们俩有特殊的感应,就像是共生的灵魂动物,你知道什么是灵魂动物吗乔卿?一开始它是模糊的一团,但是只要你喂养它、给它能量——”
乔卿不知道串串从哪里找到的自己的电话号码,也不知道为什么串串要用匿名电话拨来,想来上周五晚上那通来电可能也是他。她告诉他,如果有什么事可以在小组活动时再聊,然后挂断了电话。
周五上午,乔卿又去巴克利博士的办公室。
这回巴克利并没有提起周予淮,而是闲聊般问起乔卿的父母。得知他们已经去世多年,巴克利又问起乔卿小时候的事。乔卿觉得自己的童年和大部分人的大差不差,严厉的父亲,胆怯的母亲,以及做什么都不够好的自己。
少数时候,她会在父亲盯着自己的目光里看到一种东西,一种情绪,被竭力压制住,却要喷薄——是鄙夷。那是父亲对母亲的评判的一种延伸,一种继承。有的孩子继承了父亲对母亲的爱,有的孩子继承了漠不关心,还有的像乔卿这般,继承了不值一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