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明领受了?父皇的旨意,又叮嘱府里的管事们多加准备。
二皇子的宅邸早被封了?,从前贮存的粮食也都拿不出来。
二皇子的管事们唯恐食物不足,就从京城的几家?粮铺高价进货。且因二皇子即将迁居,这?几日的嘉元宫极其繁忙,京城粮铺的伙计驱车前来送货,嘉元宫的管事允许粮铺伙计把马车驶进宫道?,再把沉重的粮袋放进粮仓。
人员来往频繁,难免突生意外。
偌大一座嘉元宫,西边的厢房都分给了?侍妾,锦茵就住在一间较小的院落内。近来她越病越重,脸上没有一点血色。她每天都在昏睡,经常梦见小时候的事情。她记得,她的家?乡在虞州,家?门口有一间书院。她每日辰时上学,只是为了?与?朋友玩耍,她的功课很差,字都认不全,书也背不会,夫子要打?她的手板心,可?她的母亲、父亲和姐姐十分溺爱她,从来不舍得对她讲一句重话。
那时的锦茵才七八岁。
后来她就走丢了?,被卖进了?教坊司。鸨母对她不算很差,她的吃穿用?度也是上品,可?她还是很想回家?,她不愿伺候宫里的主子。每当她想起自己?的母亲和姐姐,泪水就在她的眼眶里打?转。
而现在,锦茵坐在院中的石椅上,腰杆立不起来,紧紧地贴着椅背。她呼吸不畅,视物不清,只听有人
叫她:“小姐,小姐?”
锦茵扭头,瞧见一个商铺伙计打?扮的年轻人。此人定睛细看她的耳坠,递给她一张纸条,她说:“我不识字。”
年轻人略显诧异,忽然问:“你?还记得你?姐姐吗?”
锦茵道?:“姐姐?”
她几乎以为自己?正在做梦。
庭院里,黄昏悄悄来临,空气泛着粘腻的潮雾,缺乏照料的花草树木早已枯死?,周围的景象是这?般的萧瑟冷清,锦茵的脑袋也越发昏沉了?。
锦茵怔怔地望着眼前这?位年轻人,辨不清他是男是女。他外貌如男,却无喉结,声线如女,胸部平坦。
年轻人压低声音说:“小姐,你?老家?在虞州吧,我是来救你?的。我认识你?姐姐,你?姐姐跟我住在一块儿,天天念着你?。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再过一会儿,你?去东边的花园等我,我带你?逃出去,与?你?姐姐团聚。”
锦茵没有答应。她虽然愚笨,却也不算痴傻,断不会三?言两语被人骗走——她幼时吃过这?种亏,现在她长大了?,可?不能再吃一次。
怎料,那人递给她一只五彩斑斓的络子:“这?是你?姐姐亲手打?的络子,你?还记得吗?”
锦茵顿了?一瞬,双手不住地颤抖:“姐姐……”
那人循循善诱道?:“你?跟我走,就能见到?你?姐姐,你?姐姐真?的很想你?,你?也很想她吧?”
锦茵抬头望着他,满眼泪光:“姐夫,你?休要蒙骗我。”
隔着一张面具,白?其姝的表情怔忪片刻。她本不该以身涉险,但她实在想知?道?晋明的行踪,就花费了?二百两纹银,买通了?嘉元宫的看守,拿到?了?地图,顺利地蒙混过关,循着蛛丝马迹,找到?了?锦茵。
白?其姝没料到?锦茵如此单纯好骗,锦茵竟然把她当作了?罗绮的丈夫。她将错就错:“我从没骗过人的,妹妹,你?瞧我,我在商铺做生意,诚信才是好口碑。”
锦茵有气无力道?:“好……”
白?其姝又佯装关心她:“妹妹,你?在宫里,过得好吗?除了?二皇子,有人照顾你?吗?”
“有的,”锦茵喃喃自语,“岳扶疏,岳大人,他对我……仁至义尽。”
白?其姝暗暗记下了?岳扶疏的名字,又问:“二皇子准备去京城郊外的行宫,他会带上你?吗?”
锦茵摇头:“他不去京郊,他要去秦州。”
门外传来一阵侍卫巡逻的脚步声,白?其姝转身欲走。锦茵攥着那只络子,面朝着她,喃喃地念道?:“别忘了?今晚……”
锦茵话音未落,白?其姝消失不见。
晚霞无边无际,飘在天外,绚烂如各色的丝缎,浮泛着旭日般耀眼的光彩。
锦茵循着夕阳指引的方向,跌跌撞撞地跑向了?东边的花园。她不知?道?自己?哪来这?么大的力气,双腿变得很轻很轻,好像马上就能逃出巨大的牢笼,“唰”地一下,飞回母亲和姐姐的身边。
她等这?一天也等了?太久。
先前她之所以仰慕岳扶疏,正是因为岳扶疏比她年长十二岁,比她聪慧,比她稳重,她以为他能做她的家?人,是她选错了?。在这?世上,无论过了?多少年,总是记挂着她的,唯有她的母亲、父亲和姐姐。
姐姐教过她如何编织络子,彩色的丝线缠在姐姐的手里,她抓着丝线的另一头,姐姐就对她笑一笑。她离家?之后,再也没有一个人对她那样笑过。
锦茵的心情愈发迫切。她走出院子,跑向花园,并未留意皇妃。她魂不守舍的模样又格外引人注目,皇妃的侍女便说:“殿下,锦茵没向您行礼。”
“不必了?,”皇妃说,“随她去吧。”
侍女道?:“殿下宽厚仁慈,可?是锦茵身为奴才,眼里没有规矩,殿下,您饶过她好几回了?。”
皇妃散步的方向与?锦茵截然不同:“嘉元宫的规矩是什么,你?说的清吗?京城瘟疫蔓延,太医院应对不及,这?座皇城……”
她停步,站在一片繁盛海棠之前:“快要变天了?。”
海棠的花团锦簇,枝叶十分茂密,附根于石墙,从花园的西侧一路攀到?了?东侧。
天色更加沉重,海棠花叶招展,灯火昏黄而薄淡,锦茵攥着那一只络子,抬头四处张望,终于,她瞧见了?东墙尽头的一处狗洞。
锦茵立刻跪下来,缓缓地钻过狗洞,以她跪惯了?的这?一双腿,去追寻一个人的堂堂正正的日子,同她的母亲和姐姐一起……她爬得很慢,几乎耗光了?自己?的力气,每一次呼吸引发的疼痛都会牵扯肺腑,凿得她心口一阵窒闷。
幸好,这?时候,有一个男人朝她伸出一只手,她心中一喜,嗓音微弱地呼唤他:“姐夫。”
那个男人的手指一顿,抓紧她的手腕,硬生生把她拖了?出来。她仰起脸,恰好对上何近朱的双眼。
锦茵是皇后的细作,她当然认识何近朱。何近朱曾经打?过她,他下手总是特别重。
夕阳坠落山头,收尽最后一缕霞光,这?一刹那间,锦茵的脸颊也失尽了?血色,她强忍着,不让自己?因为绝望而流泪,但她还是又惊又怕,浑身不禁发起抖来。
何近朱用?一条棉被把锦茵打?包,扔进马车,锦茵不停地挣扎,何近朱顺手扇了?她一耳光。她疼得抽搐,紧张得快要呕吐,满眼都是泪水,更不知?自己?要如何逃脱,他们距离嘉元宫越来越远,她的心脏像是凝了?一层寒冰,冻得她说不出话。她紧抓着那一只络子,结结巴巴地说:“姐、姐姐……”
何近朱反问:“你?见过罗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