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后和先进……”黄宗炎从一旁搁在田埂上的背篓里翻出笔墨纸砚,一边说道:“辅明之前也说过这个问题……仔细说说。”
侯俊铖却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弯腰从田里攥了一把土:“鹧鸪先生应该知道,红营在治下的村寨,农田耕种之法和其他地方通行的耕种之法不太一样,好比永宁当地,基本实行的是代田法和区田法。”
“所谓代田法,是因为土地肥力耗竭之时,需要进行休耕,于是将一亩土地分成六份,三份挖成深一尺、宽一尺的沟,另外三份则为宽一尺的垄,沟垄间隔排列,春播之时将种播于沟中,垄上不播种,苗之后,则将垄边杂草除去、翻松泥土,将垄土埋盖沟中苗根,到了夏天垄土削平而苗根已深。”
“到了第二年,则垄沟调转过来,沟变为垄、垄变为沟,如此往复,就不必将整片土地完全休耕,将大范围休耕变成小范围休耕,休耕期内依旧可以耕种,而且因为土地经常翻动、土质松软,耕地时铁犁入土较深,有利于精耕细作,行代田法之后,永宁当地每亩土地收获可比以前多近十斗以上。”
“在代田法之上,红营还在推行区田法,分沟状区田和窝状区田,沟状区田便是将长十八丈﹐宽四丈八尺的一亩土地﹐横分十八丈为十五町。町宽一丈五分﹐长四丈八尺。町与町间有宽一尺五寸的行道。每町又竖挖深一尺﹑宽一尺﹑长一丈五分的沟﹐作物即点播在沟内。
“而窝状区田是在土地上按等距离挖方形或圆形的坑,坑的大小﹑深浅﹑方圆﹑距离﹐随作物不同而异,作物即点播在坑内,这两种区田法正好适应平原和山地两种地形。”
“区田法的特点嘛,总结起来就是作区深耕、点播密植、溲种重肥、精耕细作,深耕密植全苗重肥,这八个字,可以说是农耕增产的基础了,只要想丰收增产,基本就离不开这八个字,永宁县自实行区田法之后,亩产至今已是连翻两番以上。”
“但这区田法和代田法是什么新的东西吗?并不是啊,区田法明自东汉,代田法更早,乃是西汉汉武帝时期就明了,可为什么自汉代至今,几千年的历史了,这两种耕种之法却始终没有大规模的运用起来呢?即便是当年汉武帝以朝廷的力量大力推广代田法,最终也失败了呢?”
“因为代田法对畜力和农具是有较高的要求的,在耕种期间需要不停的翻土挖沟和建垄,普通小农之家,壮劳力不过两三人而已,耕牛几乎不可能养得起,即便是一般的地主官绅家中,能有两三只耕牛就已经了不得了,更别说许多农户还在使用木制农具,完全经不住翻土建垄的损耗。”
“区田法就更麻烦了,仅作区,一亩地就要耗费三到四日的时间,管理起来也很麻烦,需要时刻有人盯着区田割除杂草,而且最关键的是,区田法需要耗费大量的肥料,每亩总用‘美肥’便达到两千公斤以上,莫说是一般小农了,就算是官绅地主家里,全家的牲畜把肚子拉穿了恐怕都凑不起这么多肥料。”
“所以这代田法和区田法,历来便只能在屯田和救灾屯垦之时临时使用,却无法推广开来,归根结底,就是自耕自种的小农根本不可能承担起代田法和区田法所需消耗的资源和时间成本!”
侯俊铖指了指自己:“红营是怎么做的呢?我们干掉了地主,将大量分散的田地集中起来重新规划,收缴、采买的铁器生铁近四成打造成了农具免费给百姓,四海商号引入良种、牲畜,合作社搞集中养殖场、集中制肥,以工分的形式动各村的百姓联耕,大量的工作队在田间地头宣传和指导,还有农忙时期军队下乡协助生产。”
“说白了,我们是将原本小农分散的、无组织、自耕自种的生产模式,改变为了集中的、从上到下协调一致规划完整的生产模式,鹧鸪先生是亲身经历过红营的展的,您也知道红营为了达成这一转变费了多少功夫,单单是扫盲一条,咱们耗费了多少钱粮精力?可若是没有扫盲,百姓们连区田法这三个字都不知道是什么,我们的工作队,又要浪费多少时间去引导和宣传?”
“这种生产模式的改变,就是社会改造的结果,而在社会改造的过程中磨砺出来的红营弟兄和红营治下的百姓,便是我们先进的源泉!”侯俊铖将手里的泥土抛入田中:“国家、组织,都是由人组成的,所以所谓先进,一定是人的先进!”
“满清比我们火器多、工坊多、资源多、领土多、田土多,清军装备的火炮火铳、盔甲刀枪,从质量和数量上都是远远过我们的,咱们现在还有许多田兵,依旧在使用竹条镖和竹枪呢!咱们的兵工厂,到现在想要造一门红夷重炮都要废老鼻子劲,可这能说满清、清军是比咱们更先进的吗?”
“自然是不能的,因为他们的‘人’是落后的,治下的百姓大多是赤贫,绝大多数的田地还是依靠着农户佃户的自耕自种,军中充斥着大量的文盲,参军要么是为了吃皇粮、要么就干脆是强拉的壮丁,不说下乡帮助生产了,抢掠的时候给留条性命就算军纪严明了。”
“满清的统治者,从皇帝到八旗,从官绅到地主,满脑子都是主子奴才、剥削压迫,像咱们一样给百姓免费的农具、耕牛、种子,低息的贷款,还要给百姓分红,在他们那里简直就是脑袋被门夹了!”
“而清廷根本就没有社会改造的意识,看看他们报纸上这些文章,一口一个旧道德,把咱们当作李闯,说到底,不就是沉溺于几千年不变之社会不可自拔吗?”侯俊铖冷笑几声:“这样的落后的‘人’,就算拿着再好的武器、拥有再多的资源,它也是落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