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一扇铁门,卫衔雪出来就被冷风卷了一身,他抱着胳膊护住衣襟,“今日如此冷,莫不是已经听松宴了,余丞秋走到这一步,是不是该……”
“今日听松宴在昭明殿设了夜宴,皇后带走了人,我才能过来找你。”尹钲之在殿外绕过几步,缓缓停下来了,“阿雪,如今百官都在昭明殿,余丞秋也在。”
尹钲之回过头,脖子上有道干过的血迹,他把刀立在身侧,“宫里的禁军都是墙头草,今日羽林军大概就要有所动作,他们策反,宫中护卫皆被引开,昭明殿里生了什么,明日传出去就是定局。”
卫衔雪霎时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把抱着胳膊的手松开,“生死不论……”
冷风立刻往卫衔雪满身灌了进去,那风如同刀刃卷过,寸寸割着皮肉,卫衔雪却忽然往后退了两步,他朝地上跪下去,对着尹钲之磕了一个头。
“多谢先生。”卫衔雪字字灼灼。
“去吧。”尹钲之只在上面抬了下手,“此去昭明殿顺利与否,先生就只送你到这一步了。”
卫衔雪站起来,他头也不回地往殿外走了。
尹钲之在原地等着卫衔雪的背影消失,才重新转过了头,他望着富丽堂皇的皇后寝殿,回转的片刻里变了目光,仿佛有些微微的血色映照进了眸子,让他带了点格外的不通人情,显得整张脸严肃阴沉了许多。
他走进了寝殿,那大殿里即便离了主子,也是燃着数支长烛,华丽的陈设摆置能将人眼睛晃花,可那明亮的火光下血色鲜艳,横着的尸杂乱地倒在地上,全是这宫里的太监宫女。
尹钲之只无情地往地上扫过一眼,他拖着长刀,走向了一支烛台,他端起尚在燃烧的蜡烛,朝殿内床榻走了过去,然后直接伸手点燃了那绣着华丽金线的床幔。
床幔马上燃了起来,立刻蔓延着火焰烧着了整个床榻,一场大火由此而起,很快淹没了这大殿的财物与尸体。
尹钲之退到殿外,他伸手往自己脖颈间摸过,将一点溅上去结痂的鲜血也擦了干净,这才真的仿佛片叶不曾沾身。
。……
卫衔雪正在前往昭明殿的路上。
冬日冷风冽冽,他满身单薄,肩膀上的伤不过潦草包扎,就算是有血流出来此刻也已经干涸麻木了,他全身除了冰冷,就只剩了无数回忆撞进脑海,让他更加清晰地将自己过往在大梁的寒冬岁月几乎全想了一遍。
时至今日,他依然记得当年入京路上多么坎坷曲折,可更为明晰的,是他当初离开京城,城门口的血流得他满目血泪,降尘死了,先生挡在了他的身后,他从前太过天真,看轻了自己身份的分量与历久弥新的仇怨,他没有像想象的那般决绝轻松地离开关住他的绛京城,反而是带着无尽的悔意走上了那条归途。
那一路的自责和悔意几乎把他过往的良善与软弱侵蚀了干净,他像是一个被人强行支起来的木偶,这一辈子任人摆布,即便短暂拥有过自以为的温存,到最后还是一堆泡影把他淹没在里面,如何浮沉都难以跃出死局。
所以他不想再同从前一样了,当初先生临死,在他身后迎着风说:“你若所求为别……先生还想,还想教你些其他……”
其他……
到了这一世,当卫衔雪第一次见到先生时,尹钲之重新坐在他面前,问他所求为何的时候,卫衔雪咽进了从前心中所想的自在,他眼里映进烛光,那一刻他心志坚定地说:
“我若穷尽一声,先生可否告知,我今生的归宿,最远可以走到何处?”
他那一声方才落下,乌宁殿拮据,连个烛火都点不了多久,一瞬间大殿漆黑,和着外头淅沥的雨声,仿佛落进了一片深渊。
尹钲之却仿佛豁然地笑了一下,“不必麻烦动手。”
“殿下。”尹钲之叩了下桌,“我猜想你我今日见面,你并不知道我的身份。”
卫衔雪不明所以,也不知该不该坦白自己的经历,却不想尹钲之接着说了一句:“你的母亲,可是阿鸢?”
卫衔雪一怔,“你……”
“你不必惊讶,北朝甚少有人知道祈族,可当年贪恋红尘不止有一个族女阿鸢……”尹钲之似乎追忆,他叹了口气,“还有一个不甘山中岁月的尹钲之。”
“是先帝还在位的时候,我就来了大梁,至此应是有了二十多年了,那时我并无身份文书,几乎无处可去,可碰巧遇到一个入京赶考的举子遭山匪截杀,我就替他收了尸,然后拿他的文书进了京城,那一年是永元十七年,那一年的科举我替他考了,祈族久居山林,虽有文字书卷,却没有那些所谓的四书五经,我潦草学了几月,那一年的文试,堪堪录用二十八人,我排了十七。”
卫衔雪不可置信地说:“先生……莫不算天才?”
“是”尹钲之笑了笑,“年轻时心有天地,的确觉得自己有些造诣,可身份之事岂是小事,合上文书一查,我冒名顶替的事很快就东窗事,我进了牢狱,牢狱之中,几近将死,可我又没有死,有人将我捞起来,我这一生往后的路都从那一天起,注定有了变化。”
“而带我走的那个人,他的名字……”尹钲之字正腔圆道:“名为褚章。”
“当今陛下……”卫衔雪前世同尹钲之做了那么多年的师生,可这些事他从来没有从先生那里听说过,先生不仅与他出身同族,还……还与当今的永宴皇帝有过瓜葛?
“我出身隐秘,虽是过了多年,也并非是能放在明面上的人,但若真要论及一番,当今陛下潜龙在渊之时,我算是他的门客,再僭越一些……”尹钲之在夜中坐直了身,“他尚能唤我一声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