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晚,重庆的天空被火光染红,日军的无差别轰炸给山城带来前所未有的重创,大批市民拖家带口连夜疏散到市外郊区,从此无家可归。
逃难的人们举着火把,一盏一盏在温琰瞳孔中闪过。
她跑回打锣巷,看见刚刚扑灭的火光和倒塌的房屋,心如死灰。
半条巷子被炸得面目全非,温琰从断垣残壁翻下去,经过一栋屋前,正撞见生还的邻居拿草席裹住一具尸体。
哦不,是两具。温琰瞪大眼睛用力去瞧,看清了,是恶霸刘老三和肖大姐,他们夫妇紧抱在一起,分也分不开,只能用一张席子裹住。
我还没给你孩子起名字啊。
温琰呆在原地,脑中嗡嗡直鸣,开始喘不过气。
比她先从外面回来的人说,剃头匠死了,药材铺的会计死了,刚搬来的下江人死了,裁缝在防空洞躲过一劫,可是家里四口人全死了,他挖啊掏啊,把父母和妻儿从木头砖石底下挖出来,然后守着尸体呆,受那样大的刺激,估计已经傻了。
温琰不敢再往前走。
有个邻居说“温幺妹,你快点回去看看,青蔓也在。”
她浑身抖,沿石阶摸回家,青蔓的哭声先传到耳中,温琰白着脸走近,见她瘫在地上,跟前躺着祖父母的遗体。
“琰琰”
青蔓动弹不得,脏兮兮地坐在那儿望着她,手上都是血,肩膀不住地颤啊颤。
“我来了、我来了。”温琰过去抱住她,目光落向两位老人,然后不死心地上前确认他们是否还活着。
“晚上坐到船赶回来,婆婆爷爷埋在房屋底下,我挖了好久,他们死了,他们死了”
此刻温琰的脑子完全懵,像被玻璃鱼缸罩住,与这世界隔了一层,她什么都感觉不到,也完全没有哭的意思。
“我爸爸呢”
“没有找到温叔叔。”青蔓笃定地说“他肯定没得事。”
温琰自欺欺人般猛地点头,接着往自己家去四下摸索,分明什么都没了,她站在碎木破砖里茫然张望,家没了,以后怎么办现在怎么办
青蔓找来两块布盖在祖父母身上。
可遗体不能一直这么放着啊。温琰哑声问“你有没有带钱”
青蔓抹抹脸上的眼泪“有,带了的。”
“拿给我,我去买两口棺材,这种天气最好尽快下葬。”温琰说“突然死了这么多人,我怕重庆会爆霍乱和痢疾,市区不安全,你办完丧事赶紧回南岸。”
青蔓抖着嗓子“尽快是多快”她还未能接受祖父母突然亡故的事实,哪里舍得将他们仓促下葬。
温琰也不忍心,喉咙很痛,声音沙哑“等我回来再说。”
她拿钱去棺材铺,接连找了几家,竟被告知棺材都已经卖光。
“哪个晓得突然一下死成百上千人”老板嚎啕大哭“我不想做这个生意啊,太惨了,狗日的小日本没人性,畜生、畜生”
温琰只能转寻木材店,天亮的时候买到几块杨木板子,用麻绳捆起来,她背回打锣巷,只能简单钉两口薄棺。
邻居们不声不响地过来帮忙。
匣子钉好,遗体摆进去,温琰对青蔓说“我去雇人抬棺,埋到陈娘娘旁边。”
青蔓在瓦砾边烧纸钱,摇摇头,眼泪飞甩出去“让我多陪陪他们吧。”
温琰脸色苍白,并未勉强她,只道“那你守在这里,我晚点过来。”
“你要做啥子”
“找我老汉。”
青蔓担心她,忙问“去哪儿找等我办完丧事陪你一起吧。”
温琰说“我今天还要回趟学校,你别管了,我到街上转转。”
其实她已经做好最坏的打算,昨天中午父亲不在家,一定到繁华处卖烟去了,可是被炸得最狠的正是下半城的繁华街道,如果他还活着,怎么没有回来看看
不,也许他受了伤,被人送到医院救治呢
温琰决定先去城内的医院挨着找。
从清晨天亮到中午,她苍白的脸色变得青,胃里阵阵绞痛,可是毫无食欲。
医院一无所获,她独自消化那些惨叫和血腥,走上街头,看见身穿袈裟的僧人在废墟旁念经度亡灵。温琰不信佛,不信道,可她此时很想去和尚跟前大哭一场,很想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