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她忍住了。
现在还不能哭、不能软弱,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听说工兵营用卡车装载遇难者,送至朝天门码头,再运到江北沙嘴统一掩埋,于是温琰赶忙又去朝天门。
到了码头,只见大坝上铺满尸体,防护团员正在检验分类,如果身上有证件的就登记下来,没有证件就记个数。
温琰看过名单,并未现父亲的名字,于是她只能到尸堆里一具一具辨认。
这些遇难者有的被炸死,有的被坍塌的房屋压死,有的被气浪掀起摔死,有的被大火烧死血污和腐烂引来大量苍蝇,温琰视若无睹,弯下腰,在面目全非的尸体里寻找父亲。
数十个前来认尸领尸的家属们跟她做着同样的事,好些牛高马大的男人扛不住崩溃大哭,却不知她如何忍受下来,闷不吭声地、貌似极其冷静地面对这耸人听闻的场景。
温琰的眼睛布满红血丝。很久以后,她的噩梦里总会出现眼前这些面孔,仿佛将她带回此时此地,重游地狱,成为挥之不去的阴影。
卡车运来又一批尸体。
找到了。
温凤台叠在里面,像被捞起来的一网鱼中的一条,防护团员将他从卡车上拖下来,鞋子蹭掉一只,温琰拾起,给他穿好。
僵硬的躯体,皮肤是毫无生气的死白,泛着一层青,她握住父亲的脚踝,布鞋套进脚掌,那触感她一辈子都忘不了。
接着到码头雇两个棒棒,请他们把遗体送回打锣巷,而她得再去木材店买板子,三口棺材一起出殡。
艳阳高照,今天是五四运动二十周年纪念日,刚刚经历过轰炸的青年们在街头举行声势浩大的抗日宣传集会,斗志比以往更加坚定激昂。
温琰走了几家木材店,又买到几块杨木板,她想起自己还得回学校集合,参加救援工作,于是赶忙背着板子回家。
此刻时近傍晚,经过都邮街附近,突然恐怖的警报声再次长鸣。
城市制高点的桅杆上挂起直径一米的巨大红灯笼。当预袭警报拉响时,挂出绿色三角形灯笼,提醒市民敌机已起飞,有可能来袭。挂一只圆形红灯笼表示警报,通知大家日寇飞机已过万州,警告居民准备进入防空洞;挂两只红灯笼是空袭,表明敌机已过涪陵;悬挂三只灯笼是紧急,表明敌机已过长寿,即将飞临重庆,路上断绝车马行人,汽笛声忽起忽落。当灯笼全落,警报声沉寂,则日本人的飞机已临空。
温琰仰头望着澄澈的蓝天,嘴皮子努动,冷冷吐出三个字“日你妈。”
此生从未有过的恨意如海潮翻涌。
警察在街上疏散人群“不要乱跑快进防空洞进商店”
当时最大的防空洞是十八梯旁的观音岩洞,但跑过去已经来不及了,而且温琰没有办防空证,只能扔下木材,赶紧躲到商店里。
没过一会儿她看见日军的飞机出现在天上,轰轰轰,声音极大,像一团苍蝇,成一字排开。
“狗日本,我日你祖宗”
地面的高射炮开火射击,顽强抵抗。
炸弹像狗屎落下,地皮剧烈颤动,炮火声震耳欲聋。
我的重庆,我的母城,我深爱的土地正在被残忍践踏。
温琰亲眼看着一颗炸弹投向街道广场,由远至近,由小至大,杵在地上,像爆竹点燃开花,“嘣”她耳朵瞬间聋了,什么都看不清,一股巨大的热浪推了过来,她腾飞而起,猛地摔出去,天旋地转,接着两眼黑,瞬间失去所有知觉。
傍晚七点,汽笛声长鸣不止,旗杆上挂出黑色长方形灯笼,表明警报已解除。一直到深夜,青蔓没有等来温琰。
次日,她雇人将三口棺材运送出城,埋葬在陈敏之墓旁。因为时间仓促,连墓碑都还没有立。
青蔓忽然在重庆举目无亲。
她不知道温琰去了哪里,一闭上眼睛就做噩梦,梦见温琰死了。
接连几天,青蔓到处奔走,医院和学校都没有她的消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梁孚生从香港回到重庆。
青蔓心力交瘁,看到他便扑了过去,抱着他放声痛哭。
“婆婆爷爷死了,琰琰也找不到了我该怎么办、怎么办”
梁孚生托人在重庆四下打探,几日过去依旧石沉大海。
秋意的电报一封一封拍来,不断询问家里的消息。
梁孚生无法,只能回复过去五月四日遭遇轰炸,温琰失踪。我会继续寻人,必定将她找到,你放心。
秋意收到电报全身呆滞,魂去了一半,久久不能缓解。
两个月后,他从航校毕业,被分配到驱逐机大队,驻防成都。请牢记收藏,&1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