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章从卧榻上起身,朝着屋外缓缓走去,木屐踏在洁净的地板上发出‘哒哒’之声,就似断了线的雨珠,声音清脆、节奏却很缓慢。
一如他此时焦虑的心境。
如今已经到了蓟都,这次的旅程也算是过去了一半,两国结盟的相关明细、自有楼缓操持,也用不着他太过担忧。
想来用不了几日此间之事便可了结。
之后便是启程返回邯郸,然后继续他那谨小慎微、无所事事的清闲生活。
可赵章若什么都不做,便无异于坐以待毙;何况赵国朝堂已经是暗起风波,南北两党的争斗,恐怕会随着赵国对中山全面开战而彻底撕破脸皮,届时恐怕就连君父都得左支右拙,至于赵章无论是倾向于那一个派别,都是得不偿失,在国内又实在是难以为靠。
君心难测,君父现在可能还念有旧情,没考虑过更换储君,但保不准在未来,一受蛊惑,会生起这个念头。
赵章现在所笼络的也都是些小宗小氏、边缘子弟,如庞煖、赵奢之流,虽然确有才华,但其本身亦或是其身后的宗族,在朝堂之上并没多大的话语权。
若是日后真的突生变故,附庸所属们别说助力,恐怕本身还得跟着赵章倒大霉。
现在思来,他似乎只有两条路能走了:要不就设法寻求新的外援;要不就凭借实打实的军功站稳脚跟。
唯此两者坚合,才能巩固他的储君之位不受动摇,并且能在危机时刻奋起反抗。
其中军功倒是有机会获得,一则君父对现在的他还较为器重,这次出使燕国,便可能暗怀考察山河之因,赵章自身亦有太子的声望,在对中山的全面战争中大概率会有统军的机会。
虽然赵章未曾经历过战阵,但他是贵族中的贵族,自幼于宫中涉猎极多,师从兵学大家,况六艺不怠,骑射精通,如今的大贵族和后世那些只晓得风月之事的公子哥完全是两码事;而且他前世也算是一个军事爱好者,对古今中外的战争史也有所涉猎,因此,哪怕是纸上谈兵的东西,两者复加、再与实践相合,也应该大有可为。
();() 只是他的母族势微,天然外援没了,新的外援又该从何出去寻呢?
木屐的清脆声不时在廊庑下响起,时而节奏很快,时而步调缓慢,赵章来回踱着步子,思绪却始终没有捋个所以然。
“哗。。。哗。。。”天际忽然挂起一阵微风,将一片金黄的叶子吹落到赵章的肩头。
顺着目光望去,只见院子中心栽种的那棵数丈高大杨树,看其参天的模样,该是移栽而来的,刚进来时他还没有注意,现在看去,那丰茂的枝头,叶子已然是枯黄了大半。
是啊,已经九月末了,再过两月就该下雪了,而代地的战事又如何了?
时不我待,是人都不愿意坐以待毙,但希望却并非容易获取的。
这两年来,赵章时长感叹赵国的命途多艰,这并不只是基于他自身所设,而是、既然站在了历史赋予他的位置上,如果能走出这条既定的命途,他真的很想为这个混乱的时代做点什么。
“太子,太子。”就在这时,廊庑外忽然响起陈忠的声音。
赵章从沉思中回过神,目光扫向庑外。
“太子,燕相前来拜见,正在外面等着。”陈忠赶忙说道。
赵章神色一变,快步走下廊庑,边走边说道:“快请进来。”
乐池,此老是個传奇人物,初仕于中山,为中山国相;
后又奔于秦,仕秦惠文王、任秦国相;
后又归于赵,为君父之左师;
今又护燕主即位,再任燕相。
其历任四国,皆地位显赫,但比之于其祖乐羊,此老单单面相便多出些许低调之感。
此刻老者精神矍铄的面容正笑呵呵地盯着赵章,身体向前缓缓一揖道:“太子长高了许多,城外相见,老臣都快要认不出太子了。”
“池相身体却是硬朗,和旬年之前毫无二致。”赵章也是笑着回道。
两人的对话,少了很多客套,就似寻常的前后辈一般。
与单纯的君臣身份不同,乐池在赵国出仕之际,曾短暂的教授过赵章兵事,算起来,当得是他半个老师。
();() 赵章向乐池见完礼后,又将目光看向老者身后那位呆呆站立的布袍少年,他只觉得其面容在脑海中有些熟悉,但又叫出不对方的名讳。
少年身材挺拔,看上去比白脸的赵奢还要高,头发用一根铜钗别着、没有着冠,宽大的麻袖下、双手垂在腰间,骨节粗大,硬朗的面孔上,双眼正炯炯有神地盯着赵章,看年纪该和他仿若,但应该比他要大上几岁。
“乐毅拜见太子。”少年中气十足地躬身揖拜道。
乐毅!记忆中的面孔瞬间清晰起来。但印象中的那个瘦小总角孩童,此刻却完全是变了大样了。
赵章上前拍了拍比对方的肩膀,结实的触感清晰地传来。。。。。。他不是变态,也没那爱好,但脑海中就是直接给他反馈了这么个玩意。
“好,一表人才,不愧是乐相之后。”
老乐池哈哈一笑打趣道:“太子难道要陪老臣祖孙二人在这里说话吗。”
“失礼了,请。”赵章笑着回道。
外堂中,三人分主次而坐。赵章不禁又多看了乐毅几眼。
这个在后世声名赫赫,名垂青史的人物,赵章现在才想起来,正是他儿时的伴读,那个经常随乐池入宫的孩童,但也正因相伴的时间不长,沉疴的记忆竟然将此人忘却了。
乐毅很显然没注意到他的目光,一脸的郑重之相,正襟危坐在筵席上一动不动。
这时,只听乐池说道:“老臣听闻大王欲盟燕讨伐中山?”说话的语气中已不复刚才的玩忽之气。言语中所指的大王也不是燕王而是赵王。
赵章点了点头,也没有隐瞒:“父王欲趁中原之乱,扫除心腹之疾,老相以为有何不妥。”
乐池本就是君父用来制衡燕国的一个媒介,两者的关系自然极为亲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