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出了婴儿室,沿着走廊回到卧室;大獒马克西穆斯乖乖跟在她身后。最舒服的房间自然腾给了巴特利特和塞西莉亚,不过伯爵遗孀的住处也十分可心,包括卧室和梳妆室。玛格丽走进梳妆室,关上房门。
她满腔愤恨,但发不出火来。当年她得知罗洛偷偷利用自己的天主教徒人脉策动暴乱,当即用密文修书一封,言简意赅地说自己不会再帮他接应偷回英国的司铎。罗洛没有回信,兄妹俩从此就断了联系。她曾费尽心思,想重逢之时如何将他痛斥一番,如今他回来了,可玛格丽一时间不知该对他说什么。
马克西穆斯伏在壁炉前烤火。玛格丽站在窗前张望。12月了,下人裹
着厚重的斗篷在院子里穿梭。城堡围墙外,庄稼地又冷又硬,光秃秃的树枝丫杈指向铁灰色的天空。她本想借此镇定心神,却发觉久久不能平静,于是拿起念珠,叫自己冷静。
她听见门外走廊里下人提着沉重的行李走近,看来罗洛要住在他从前的房间,正对着她的新居。不一会儿,敲门声响起,罗洛随即进来了。他快活地嚷:“我回来了!”
罗洛如今掉光了头发,胡子一片灰白。玛格丽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你为什么回来?”
“我见到你也很高兴。”他语带讽刺。
马克西穆斯轻声吠叫。
“你到底指望些什么?你骗了我那么多年。你明知道我最不愿见到基督徒因为教义而互相残杀,可你偏偏为了这个目的而利用我。是你毁了我一生。”
“我只是履行上主的旨意。”
“我不信。想想你的阴谋害死了多少性命——包括苏格兰女王玛丽!”
“她如今是升天的圣人。”
“无论如何,我绝不会再帮你,你也休想利用新堡。”
“我觉着以后也犯不着密谋了。苏格兰女王玛丽已死,西班牙无敌舰队战败,不过呢,要是又出现别的机会,也不只有新堡一个地方。”
“全英格兰唯有我知道你就是让·英吉利。我可以向内德·威拉德揭发你。”
罗洛微微一笑。“但你不会那么做,”他胸有成竹,“你揭发我,我也能揭发你。就算我不想把你牵扯进
来,严刑拷打之下,我十有八九会交代。你多年来庇护司铎,这可是死罪。你会被处死,大概和玛格丽特·克利瑟罗一般死法——让石头一点一点压死。”
玛格丽惊恐地瞪着他。她没想到这一层。
罗洛接着说:“而且不只你一个,帮着接应司铎的还有巴特利特和罗杰。看吧,倘若你揭发我,那就等于害死两个儿子。”
他料得不错。玛格丽左右为难。罗洛纵然十恶不赦,玛格丽却只能替他保守秘密。她无奈又恼火,却束手无策。她瞪着他那得意扬扬的嘴脸,沉默半晌才说:“你罪该万死,活该下地狱。”
圣诞假期的第十二天,王桥的威拉德一家欢聚一堂。
本来新堡年年请戏班子演戏,但这个传统已经被打破了。多年来天主教徒备受排挤,英格兰伯爵的薪俸一年不如一年,夏陵伯爵无力大摆筵席。这一年,威拉德一家就在自家庆祝。
一家六口围坐在桌前。巴尼回家来了,因为击退西班牙无敌舰队而意气风发。他坐在桌首,太太海尔格坐在他右边,儿子阿福坐左边。西尔维瞧阿福已经发福了。阿福的太太瓦莱丽抱着小女婴。内德的座位正对着巴尼,西尔维挨着丈夫坐。艾琳·法夫端上一大盘苹果烤猪肉,配的是海尔格卖的金黄色莱茵白葡萄酒。
巴尼和内德两兄弟不住回忆海战的一幕幕;西尔维则和瓦莱丽用法语聊天。瓦莱丽一边
吃烤肉一边奶孩子。巴尼说这孩子将来准像她奶奶贝拉;西尔维却不以为然,因为小丫头只有八分之一的非洲血统,眼下皮肤只透着一点粉黑。阿福跟父亲说打算翻新室内市场。
西尔维听着一家人七嘴八舌,看着桌子上摆满酒菜,感觉着炉火的温暖,心中很安定。英格兰打败强敌——纵然日后总还会有敌人,但暂时可以高枕无忧了。内德收到情报,皮埃尔·奥芒德死了,和主子吉斯公爵在同一天被人杀死。天下自有公道。
她环视一张张笑脸,感到心满意足。
饭后,一家人披上厚重的外套,去了贝尔客栈。新堡不再摆戏台之后,客栈雇了戏班子,在宽敞的院子里搭起临时戏台。威拉德一家付了钱,挤在人群中看戏。
这天这出戏叫作《葛顿老太太的针》,讲一位老妇人把唯一一根针弄丢了,没办法缝衣服,是一出风俗喜剧。剧里还有一个叫迪恳的丑角,装模作样地召唤魔鬼,把下人霍奇吓得尿湿了裤子。观众简直笑破了肚皮。
内德心情正好,于是和巴尼出了院子,去前院酒铺买葡萄酒。
戏台上,老太太和邻居查夫人打作一团,观众给逗得合不拢嘴。偏有一个人没笑,西尔维不由得多瞧了一眼。她觉得这人似曾相识。他脸颊瘦削,神色间透着狂热,她见过就忘不了。
对方发觉她瞧着自己,但看样子并不认得她。
她猛地想起当日
在巴黎,看见皮埃尔·奥芒德站在自家门口,给一个司铎指路;那人额前头发稀疏、蓄着红胡子。她喃喃地说:“让·英吉利?”她不敢相信。莫非这就是内德苦苦要找的人?
她见到对方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出院子。
她拿不准是不是他,但她知道,绝不能让他这么走了。决不能让他又消失得无影无踪。让·英吉利既是新教的死敌,也是丈夫的对头。
她想到此人或许心狠手辣。她四下找内德,但他买酒还没回来。要是等他回来,这个可能是英吉利的人说不定就找不到了。她不能等。
为了信仰以身犯险,西尔维从来不曾犹豫。
她跟了上去。
罗洛打算回泰恩堡去。他清楚,以后没办法借新堡做掩护了。玛格丽怕连累她两个儿子,不会有意出卖他,但说不定她一时大意,说漏了嘴,那就危险了。还是让她什么也不知道的好。
他还领着泰恩伯爵的薪俸,为掩人耳目,时不时地替伯爵打理法律事务。他想不出以后还能有什么秘密任务可做。天主教叛乱失败,但他热切盼望天主教徒东山再起,使英格兰回归真信仰,而他一定要出一份力。
去泰恩堡途中,他在王桥留宿,遇见一队去伦敦的旅客,于是相约同行。这天正巧是圣诞第十二日,贝尔客栈庭院里有一出剧目,大家就来看戏打发时间,第二天一早启程。